“看不出來,”水圖南吐口氣,把賬本往前一推,靠回椅子裡,“我承認自己學藝不精,請您指教。”
于霁塵似乎已經熟悉了和水圖南的拌嘴交流,忽然被如此奉承,不僅不敢再笑,還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她拿起那賬本,準确翻到某頁,将上面一處記錄不合理的地方指出來:“看呐,在這裡,運貨的船全部改成了大船,船隻相應減少的數量,卻隻是照理說的‘合理’。”
二人面對而坐,水圖南側起身看相關内容,隻能說術業有專攻,賬本上深奧的東西,她實在看不出來:“按照裝船的茶葉數量來說,大船就該是用這個數呐。”
于霁塵教人時,總是非常耐心的:“海運的茶葉用瓷器盛裝,以蠟封口,裝船後的重量,要超出茶葉總重三成多。”
“這麼簡單麼?”水圖南不可置信,“就這個啊!”
于霁塵笑:“是呢,都不難,隻是看你知不知道裡面的門道。”
水圖南不由疑問:“要是真相如此簡單,那麼,那些叱咤商會商行的大東家們,他們其實也不能講是特别厲害的人物唠?”
“你說的是,江甯商會過年祭竈頭時,坐主桌上的那些須眉麼,”提起那些人,于霁塵俊秀的臉上表情如常,僅隐約帶笑的語氣,露出了這人虎不與野雞鬥的心理,“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吧,或許曾經打過一兩次漂亮‘仗’,得以在江甯站住了腳,實則不是那麼有能耐,多是被人吹捧出來的,回頭帶你見一見,你就曉得了。”
水圖南笑:“一直以來,我還以追上那些人為經營目标呢。”
“他們并沒有看起來那樣厲害,”于霁塵漫不經心道,“甚至,可以說還沒有你有能力。”
“真的?”水圖南眼睛亮起來,“你覺得我可以?”
于霁塵沒接話,再說起眼下正事:“按照當時的行市價格,船運及人工費用折抵後,每個月不過是七百多兩銀不知去向,但這隻是衆多賬目裡的一個貓膩。”
她說這話,右手指着賬本上的數據記錄,左手掐着指節來來回回算,得出數字結果的速度,快得人不及反應,簡直聽呆了水圖南。
水圖南心想,某個人喏,嘴是欠了些,人是居心叵測了些,但在帶教這件事上,倒是真心誠意,半點不保留。
說完,見水圖南還愣愣的,沒反應過來,于霁塵打個響指,樂此不疲問:“在生絲合作這件事上,你知道為何令尊非要把你撸下去麼?”
水圖南的腦子裡,還在繞着那一串串不知如何快速算出來的數字,無暇思考于霁塵沒頭沒腦的話,脫口說了句:“這是我的家事。”
“漂亮,”于霁塵輕拊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被賣了替人數錢的,着實漂亮。”
聽話聽音,水圖南從善如流改口:“那你曉得,我爹爹為何不肯信我?”
于霁塵提起嘴角,一副假笑的樣子:“因為你太着急了,你越着急,令尊越會覺得,你隻是不甘心被剝奪東家大權。如果我是你,至少我會先穩住自己的心态,以及穩住對手,然後靜靜等着對方犯錯,慢慢去抓對手的狐狸尾巴。”
如果慢慢來,時間不夠啊。水圖南沒具體展開同這人争辯,隻點頭道:“挑撥我們父女反目成仇,對你好處很大吧,你究竟想如何,像吞并孫氏茶行那樣,吞并我家的織造?”
對此突如其來的疑問,于霁塵不置可否,隻是又解釋了一遍自己的苦心:“令堂暗中查我,我可以理解為,這是為了兩家商号彼此了解,更好地合作,所以沒有追究;令尊托我教你經營事,我同樣盡心盡力,雖然才教你沒多久,但絕不曾敷衍了事過,而今實事求是講到你的處境,你卻認為我在挑撥你和你爹。”
“算了,”于霁塵把臉轉向另一邊,嘀咕着自嘲,“真心換真心這種事,不适合行商之人,我就得是唯利是圖,薄情寡義的。”
水圖南:“……”
她竟然一直沒看出來,算盤精其實是個小作精,還怪會扮可憐嘞。
想想于霁塵分析的那些,都是有理有據的事實,水圖南也就比較的能接受些,隻是:“你曉得家父把我安插在你身邊,是起盯梢的作用,你還是接受了,這說明你的意圖,并非如他猜測的那樣簡單。”
講起這些話來,水圖南沒想到自己能如此冷靜,甚至有些冷漠:“便當你的最終目的,是吞并我家的産業,那麼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江州織造總局的湯若固,和衙門的史任兩個人,是絕不會任你胡來的。”
他們這些人,長久盤踞在江甯,是敵亦是友,利益相互交錯,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複雜局面。江甯穩則江州穩,江州穩則國南穩,為了維持各方的勢力平衡,保持江甯整體上的穩定,官府不會放任某個商号一家獨大。
于霁塵偏着頭翻賬本,聲音輕且低:“他們認不認大通,看的是我的本事,我能否拿下水氏織造,則看的是你爹的本事。”
“水圖南,”她輕喚這個名字,在夜色裡聽起來甚至有些溫柔,“要不要打個賭,我把我所有将會用到的策略和手段都告訴你,你盡管去告訴你爹,但是最後,他仍舊會敗給我,而且敗得一塌糊塗。”
燈燭光下,乍聞此言的水圖南,在驚駭中憤怒不已,目光緊緊盯住于霁塵。
“你怎麼敢講這種話?”
“你為何把這些告訴我?”
“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我該怎麼辦?”
“爹爹會會相信我的話,還是相信于霁塵?”
“于霁塵慣會花言巧語,有巨大的合作利益放在面前,爹爹拎不清,肯定會選擇相信于霁塵。”
“那麼我要不要去找阿娘?”
無數想法瘋狂盤旋在腦海裡,以至于水圖南一時有些愣住,盯着于霁塵的側臉,呆呆地愣住。
人在巨大的沖擊面前,找不到防禦辦法時,會本能地選擇逃避,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于霁塵,忽然發現,這個算盤精的耳垂上,竟然還有耳孔。
“你金剛鑽鑲牙——好硬的嘴,但說到底,不過是在詐我。”半晌,水圖南反應過來,指甲暗暗摳着桌沿,故作淡定道:“讓我猜猜,從這裡回去後,江甯會傳出你我什麼樣的流言蜚語?哦,‘男女’之間麼,除去風月,想來其他也沒什麼吸引人的。”
“要傳也定是你爹讓人傳的。”于霁塵急忙澄清,把手裡賬本翻過去兩頁,“我最讨厭嬌氣的人了。”
是呢,于霁塵總說水大小姐嬌氣。
“你真心教我學經營,我跟你學本事也是真心的,你不必再處處試探我,更也不要想着,把我當成一把刀,去與我爹爹拼殺,”水圖南看着一目十行浏覽賬本的于霁塵,認真說道:
“我曉得,之前衙門把我帶走,是我爹爹親手促成的,我也曉得,王嫖懷的孩子,隻是我爹爹手裡的‘刀’,我比你更了解我爹爹,王膘也是他擡起來的靶子,等王膘嚣張到一定程度,他就會拿王膘開刀,殺雞儆猴,順理成章地把我二妹妹水盼兒,推為織造的新東家。”
這樣子一箭雙雕,不僅可以保證水氏織造的實權,還可以名正言順處理掉日益攬權的王膘,保證織造大權仍舊掌握在水德音手裡,這個男人,才是真正的狠辣下作之人。
于霁塵眉心輕揚:“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知道,你祖母的頭疼,以及令堂的體弱症,究竟從何而來。”
水老太的頭疼,陸栖月的體弱,都和水德音脫不了關系。
這個男人要牢牢掌握着織造大權,為了防止他親娘一手撐天,他促成了他發妻接手織造,十多年後,為提防他發妻大權獨攬,他又培養出親生女兒代替他發妻。
當下,眼看着水圖南的翅膀要硬了,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威脅到水德音的利益,于是他再度設計把大女兒拉下馬,并利用妾王嫖懷的男胎,準備扶持毫無經驗毫無根基的二女兒水盼兒,成為新的水氏織造掌舵人。
“我原本,是不打算和你有過多交集的,因為你這個人能力太強,強到讓人本能地恐懼,”沒人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水圖南改變了原本的想法。
可是,就在這個梅雨淅瀝的夜晚,她忽然提議:“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們結盟吧,一起對付我爹,然後各取所需。”
于霁塵又找出兩處賬本裡的問題,順手在上面标注出來,眼皮都沒擡:“成為盟友是要互利共赢的,但就目前而言,你好像并不具備這個實力,能為我帶來我想要的利益。”
“如果我們成親呢?”水圖南這樣問。
于霁塵笑,剛想說不可能,就聽水圖南繼續地,逐字逐句地,喚道:“霍、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