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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狀元巷,那戶種着臘梅樹和山茶花的人家裡:
“啧啧啧……”
一連串的啧歎聲響起,語調未見較大起伏,其中包含的感情卻表達得淋漓盡緻。
直把趴在床上動彈不得的人,聽得心生惱火,拿眼睛剜過來:“于霁塵,你再啧嘴試試?”
“我看好的差不多了,藥不燙,來張嘴。”于霁塵側身斜坐在床邊,直接把形容不上來顔色的湯藥,喂到水圖南嘴前。
沒人樂意吃湯藥,不是因為苦,而是它難喝到天下沒有那個詞可以用來形容它的味道,即便它有覆碗即愈之療效。
理所當然的,身前墊着枕頭趴在床上的水圖南,被濃濃藥味沖了鼻子,皺起五官别過臉去。
“不想喝。”她低喃出聲,痛苦地拒絕。
于霁塵對待人和事,似乎有用不盡的耐心和定力,埋伏起來伺機“捕獵”時很有耐心,哄人吃藥亦然,可以說,算盤精不找抽的時候,還挺人模狗樣。
她把藥碗拿開,仍端在手裡,坐在床邊溫良淺笑:“打算這樣趴到什麼時候?”
明知故問,水圖南輕哼一聲,不搭腔。
“好吧,”于霁塵承認道:“截斷你消息的是我。”
花縣鋪子出事,以及水孔昭找茬的事,是她延遲了水圖南知曉的時間。
承認的倒坦蕩,卻就是沒了下文。片刻後,水圖南沒忍住,還是轉過來瞪她:“就這?”
趁此機會,于霁塵示意手中藥:“喝了我就全盤托出。”
“你違背約定在先,誰還敢信你。”水圖南拒絕。
她并不曉得于霁塵要對花縣鋪子下手,當時隻說是,要挑撥水德音和湯若固的關系,從而對水氏織造産生威脅,誰曉得這個狗東西不按常理出牌,一邊下狠手釜底抽薪,一邊還給她這個盟友挖坑。
于霁塵屈起條腿平放在床沿,墊着端藥的手:“大夫說,過了今晚,湯藥就可以不吃了,隻用外傷藥,所以,聽我和盤托出的機會,也就隻有這一次喽。”
昨日剛來時,水圖南整個人被抽得沒有知覺,苦藥吃也就吃了;今早吃藥時,算盤精戳了下她背上的傷,疼得她恨不能拎雞毛撣子追打她三裡地,于是迫不及待地吃了藥;
到中午,算盤精又拿會留疤的言論來吓唬她,輕松得逞;這會兒又用這個說法來哄她吃藥,還真是計謀百出。
她竟然不得不喝。
于霁塵是重諾的,甫放下空藥碗,便把如何截斷水圖南消息渠道的事,和盤托出。
聽完,水圖南後背發涼,哦不,是脊骨生寒——她後背據說被抽得“橫七豎八”,一時之間,也沒了同于霁塵拌嘴的精神頭。
她那點暗中培養的力量,心腹也好,親信也罷,平日裡用起來感覺倒可以,但在于霁塵面前時,便脆弱得不值一提,不堪一擊。
截斷她的消息,對于霁塵來說是件何其輕而易舉的事。
水圖南暗暗攥緊在脖子前合圍緊的毯子,薄且輕的毯子下,她因背傷而隻着了條褲,問:“秀秀幾時可以過來?”
這兩日,後背上的藥,都是于霁塵幫她上的,有些不太方便。
那日她爹請家法,共抽她十五闆,她始終不肯服軟,水德音竟然直接讓下人,把她送來于霁塵家。
彼時于霁塵不在家,水德音讓開門的秧秧給于霁塵捎話,說,這個冥頑不靈的女兒,他不要了。
水圖南心裡清楚,水氏織造還需要盡快從大通手裡得到足夠的資财支持,以維持織造後半年的正常運轉,水德音打傷她,再把她扔給于霁塵,一方面算是對于霁塵的間接“敲打”和提醒,另一方面,扣下秀秀是他給自己留的台階。
“你爹爹扣下秀秀,不就是為了讓我登門去當和事佬,”于霁塵站起來,抻抻衣袖居高臨下道:“等我和你爹爹談妥了,秀秀自然能來照顧你。”
水圖南咬牙切齒片刻,又頹然地垂下頭:“據我所知,水氏織造已經出現運轉困難的現象了,要是不趕緊投錢進去,它自己就會風雨飄搖的。”
她二妹妹悄悄告訴她,夥計們的薪水,已經拖欠有些時日。
而今的水氏織造,看起來是座高廈,其實是座搖搖欲墜的破房子,要是有人上去大力踹兩腳,屋裡的人雖會沖出來把這人揍一頓,但破房必然會倒塌。
道理誰都懂,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今年朝廷下達的絲綢任務完成前,織造局的湯若固,定不會讓水氏出問題。
于霁塵站在那裡笑,意味不明道:“當然得投了,你爹爹也算下了血本的。”
水圖南立馬意識到,算盤精是在調侃同自己的婚事,心裡還是有些窘迫,擡起頭輕聲問:“打算援投多少來着?”
于霁塵利落地比出三根手指,俄而,又在水圖南幽幽目光注視下,猶豫地變成四根,而水圖南還在看着她。
片刻,于霁塵笑着,像是認輸般輕歎:“不能再多了,三個是我一成半話事權能拿出來的數,四個純粹是看在你的份上,若再往上添,我可就要你爹爹,再拿織造的話事權來換了嗷。”
這出戲,是她兩個陪水德音演的,回來江甯前,她們猜到水德音會做點什麼,回來後,水德音果然每一步都走得不出所料,但于霁塵……好像對水圖南的臨時變卦,有很大的包容性。
水圖南意識到這個時,是不敢看于霁塵的,她解釋道:“我的意思不是讓你加碼。”
她道:“你讓我将計就計的,所以這頓打不能白挨,你要投援三個那就投三個,但要再加個條件,以前被他拿走的那一成話事權,劃到我嫁妝裡算做添箱,他得名,我得利,皆大歡喜。”
她垂了垂眼睛,道:“他打我太疼了,得補償。”
于粱留給水圖南的話事權,原本是三成半,被水德音奪走一成,至今未還。
“你爹爹要是不肯同意怎麼辦?”于霁塵看出來,水圖南是想起于粱了,一時也不知自己心裡該做何想。
“他看起來打的是我,實則是對你的試探和催促,”水圖南淺淺分析一道,眼睛瞟過來,“要怎麼應對,還用我教霍大人麼?”
兩人相視一笑,于霁塵重新比出三根手指頭,竟有狼狽為奸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