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在水德音毆打着王嫖洩憤時,一身粗布短打的水盼兒沖進來,用盡全力撞開水德音,展開胳膊攔在王嫖前面。
屋裡壓根沒有多餘的地方,水德音被斜刺裡突如其來的一撞,撞得踉跄撞到小小的窗戶前。
他怒從中來,順手抄起窗台上的剪刀,朝着水盼兒舉起來:“小王八蛋你,你敢打你老子,信不信我一剪刀戳死你?!”
放在以前,這男人怒目圓瞪時,總是會吓得妻女們戰戰兢兢,而今際遇大變,水盼兒往前一步,露出自己脖子:“來呀,朝這裡戳,今日你不殺死我,你就給王嫖道歉!”
水德音握緊剪刀,尖尖的剪刀頭正對着水盼兒,似乎下一刻就會重重揮下來,殺死這個敢頂撞他的不孝女。
然而他怒瞪二女兒許久,最終破口大罵起來:“道你娘的比!我是你老子,天底下哪有老子給孩子道歉的,傲滋的你以為自己是誰啊,滾,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水盼兒指向門口,聲音不大,卻然輕蔑:“你給我出去。”
“你!”水德音咬牙切齒瞪過來,水盼兒瞪回去,厲聲斥他:“出去!”
見兒子被孫女叫闆,下不來台,門口的水老太連忙喚:“兒呐,快來扶一扶娘,娘要站不住了!”
有了台階,水德音這才撂下剪刀,悻悻扶着水老太離開。
水盼兒十六七歲,空占個高個頭,實則還沒得什麼力氣,上工本來就累,更是拉不起地上萬念俱灰猶如死屍的王嫖。
她拉半天,累得滿頭大汗,蹲在旁邊咻咻喘氣:“你哥哥王膘,今天判了,這個月底問斬,你要不要去送他?”
地上的王嫖雙目無神,斜靠在牆角,嘴角洇着被水德音打出來的血,像個活死人,沒有任何反應。
水盼兒琢磨須臾,低聲道:“我爹爹的罪名,全部被推在了你哥哥身上,他替我爹認下了要殺頭的罪。”
話音落下,麻木的人終于有了點反應,被扇得出血的嘴角裡,極低緩地擠出一句嘶啞的:“活、該。”
水盼兒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水德音在外面跳腳打罵:“她算個什麼東西,欺負到她老子頭上來,欺軟怕硬的畜牲,她就是看老子落魄了,不把老子放在眼裡,等我翻過身來,我第一個弄死她!小娘養的,當初我怎麼就心慈手軟,沒得把她按在水盆裡溺死!”
水德音在罵水盼兒撒氣。
“胎兒沒了也好,”水盼兒把薄被往王嫖身上攏了攏,“投生在這樣個家裡,有那樣個爹,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說完,水盼兒疲憊地把臉埋進手心裡,聲音沉悶:“後土娘娘不開眼,怎麼沒得叫他死在大獄裡呢。”
晚飯時候,衙門來了兩個人,要确定水德音是否住在這裡。
他們裡翻外找的,沒有搜刮出任何值錢東西,便硬說水德音住的地方超過了判決書要求的标準,要找茬,陸栖月翻出自己僅剩的玉镯送他們,這才安撫住兩個官皮。
等水德音在确認書上簽字畫押了,衙門的人前腳離開,他後腳把碗裡的稀飯,倒扣在缺了個角的小飯桌上,再度破口大罵:“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富貴的時候,這些爛咳咳的東西,還不是像條狗一樣跟在我後面巴結!現在竟然敢對老子頤指氣使,等我翻了身,第一個弄死他們!”
家裡糧食不多,其她人的粥碗裡隻有清湯,水老太特意叮囑,把為數不多的米盛到她兒子碗裡,結果還被她兒子毫不珍惜地倒扣在桌上。
戚淼始終是懼怕這男人,不敢出聲,疲憊不堪的陸栖月剛想開口說他兩句,隻見水盼兒黑着臉,唰地站起來。
“你幹麼斯!”水德音冷不丁被吓一跳,不曉得何時起,自己的這個二女兒,個頭竟然幾乎同他高了,黑着臉時候吓人吧啦的。
水盼兒踢開馬紮過來,吓得水德音往後一縮,以為這丫頭要同自己動手。
卻見水盼兒一言不發,把倒扣的碗翻過來,用筷子将桌上還沒灑落完的米湯重新撥回碗裡,繼而把米分别撥進幾個小妹妹那隻有清湯的碗裡。
見水盼兒重新坐回去,水德音傲滋起來,支使拿抹布擦桌的三女兒:“子群,去給老爹爹再盛碗粥來。”
水老太十幾年來不曾怎麼上心過孫女們,重視孫子,但也沒有外面說的那樣重男輕女,而今看着孫女們這樣乖巧,境遇突變之下,她心裡滿是懊悔,懊悔以前怎麼沒多對孫女們好些。
“好孩子,阿婆幫你擦,”水老太接過三孫女手裡的抹布,柔聲道:“去幫你爹爹再盛碗粥吧,記得多撈些米。”
家裡沒有多餘的面能做餅,早晚兩餐隻是喝點稀粥,吃點最便宜的野菜,要是再不多吃點粥裡的米,吃完飯就又會餓。
水子群伸手去接二姐姐手裡的碗,卻見她二姐姐把空碗放在手邊,重新坐下吃飯,冷冷道:“鍋裡沒得粥了,既然有人不想喝,那就餓着吧。”
母親、小娘和她,她們三個人出去幹活掙錢,薪水日結,還要每天給房東繳租房子的錢,暫時沒有多餘的錢買米糧充饑,每日吃稀飯野菜充饑,中午啃個硬餅,省點錢就買點好吃的,給王嫖補身子。
“不吃了,”水德音把煙杆往桌角一磕,黑着臉起身,“我出去轉轉,你們吃吧。”
水老太在後面擔憂:“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去哪塊啊?兒呐,你幾時回來?給你留飯呐!”
對老母親的關心置若罔聞的男人,已經噙着煙袋,背着一隻手出了門去。
水老太立馬吩咐三孫女:“子群呐,拿個碗來,把飯菜給你爹爹留一份出來,放着他待會兒回來吃。”
可是直到子夜,宵禁了,水德音依舊沒有回來。
街坊鄰居全已歇下,夜貓在牆頭屋頂竄來竄去,老鼠不知在哪個角落咯吱咯吱啃東西,聽得人頭皮發麻。
南隔間裡,水老太急到拉着陸栖月和戚淼哭:“德音怎麼還不回來,你們去找找他呐!他要是找不見家門怎麼辦,他要是再被抓去怎麼辦?你們快想想辦法呐!”
陸栖月和戚淼怎麼都勸不住,老太太哭得極其揪心。
木闆和長凳搭起來的大通鋪上擠着九個人,水老太哭着,所有人不得睡。
幹活累一整天的水盼兒,懷裡摟着最小的妹妹,不耐煩道:“附近有牌場,他肯定打牌去了,你要是想找,你自己找去,母親阿娘和我,我們三個做工整日,累的很,還要睡覺的。”
水老太不哭了,反駁道:“你爹爹他沒得銀錢的,他去牌場做什麼!”
“他有,”水盼兒閉着眼,疲憊道:“他摸走了我的錢袋子。”
她的錢袋子放在枕頭底下,晚飯時捕快進來翻找,枕頭下已經空無一物,捕快出去後,她飛快在被褥裡翻找,麻木的王嫖極低地說了句:“他偷了。”
“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水盼兒當時沒說話,隻從懷裡掏出個煮雞蛋,偷偷放進王嫖的碗裡。
水老太立馬收起聲,躺下不說話了。
逼仄的屋裡寂靜得呼吸可聞,小小的窗戶東向朝,攬不得月色入懷,擁擠的木闆通鋪上,很快響起陸栖月和戚小娘疲憊的鼾聲。
六妹妹睡着後就從她二姐姐懷裡滾出去,壓在了另一邊的她三姐姐身上,水盼兒懷裡一空,剛想給小妹妹把被子蓋好,有人從身後輕輕抱住她。
是王嫖。
“謝謝你。”她貼着水盼兒的後頸,極輕極輕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