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常來說,剛經曆過大動蕩的水氏織造,最是怕去衙門才對。
可布政司衙門最終并未受理此案,因為後來,那些人看罷水氏織造拿出來的證據,以及聽過水圖南提出的和解條件,主動撤訴了。
聽完水圖南的簡述,米家倫一時頗有感慨,方準備開口說點什麼,緊閉的屋門被人敲響,是嘲娘。
“千湍院嘲娘,見過幾位。”妝容精緻的女子款款欠身,舉手投足間可見年輕時的風姿。
米家倫默了默,心想,便是從他的眼光來看,嘲娘也依舊是出類拔萃的,年輕時更絕色,勿怪乎會和他姐姐間,出現那樣一段前塵往事。
米家倫道了聲請坐,主動斟茶:“本無益來打擾你的清靜,隻是受人之托,隻好冒昧前來叨擾。”
“這是大通商号老闆于霁塵,”他分别介紹身旁兩位,道:“這是水氏織造老闆水圖南。”
行商者甚重效率,米家倫開門見山,更也是因為他和嘲娘無話可說,當年父母嫌惡嘲娘出身,極力反對姐姐為嘲娘贖身,後來姐姐被逼得遠走異鄉。
幾年前,他父母先後去了,姐姐回來了一趟,彼時,嘲娘已經成為織造局太監總管的女人,而且還有個總督衙門的小吏,三不五時去偷找嘲娘。
米家倫不曉得他姐姐是否已經放下,但而今看來,嘲娘是沒受什麼影響的,而且和男人糾纏着,似乎對女子了無興趣,他暗自有些慶幸,幸好姐姐當年沒有堅持和嘲娘好。
嘲娘并不知米家倫看她的淡淡一眼裡,究竟包含了多少晦澀不明的意味在其中,她坦然向水圖南于霁塵颔首示意:“不知二位找我,有何貴幹?”
于霁塵同嘲娘講了幾句該有的客套話,最後拿出個有些厚度的信封,平聲靜氣道:“是這樣,我這裡有樣東西,想親手交給湯總管,但他老人家日理萬機,無暇見我,他身邊那個簿裈小公公告訴我,見不到湯總管時,可以送來這裡,送到晁娘子【3】手中。”
嘲娘,本姓晁,于霁塵這句“晁娘子”,被不知内情者聽去,自會認為這稱呼的是“嘲娘子”,兩個稱呼字異音同,水圖南卻目光探究地看于霁塵好幾眼,她聽出了哪裡不尋常,但尚未解其中意。
嘲娘垂垂眉眼,溫柔微郁的神色并未有變化絲毫:“于老闆是織造局頭号官商,若換成平日,我定樂意為于老闆效勞,奈何今我亦已許久未得見過湯總管,幫于老闆的忙,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于霁塵并不強迫,無非是與嘲娘多客套幾句。
未多久,嘲娘有些失落地離開,米家倫送的她到門口,邁出門檻的嘲娘轉過頭來問了句什麼,米家倫垂首半搖,回了她兩句。
雅間頗大,門口低聲說話時裡面人聽不見,水圖南拿起被于霁塵随手放在茶盤上的信封,想看看裡面裝的什麼,信口未封,裡面裝着的,竟是幾張空白信箋。
她碰碰于霁塵胳膊,又示意信封,眼裡充滿疑問,後者正欲解釋,米家倫已折回身來。
他坐下後翻翻盆裡炭,音低聲慢道:“他果然已開始收斂。”
水圖南反應還算快,已猜到于霁塵此番親自前來,是要從嘲娘這裡側面打探湯若固那個真正的老狐狸,便聽于霁塵滿不在乎道:“夏至插秧——晚了。”
但究竟什麼晚了,于霁塵和米家倫沒再說下去,此前向千湍院那阿姨要的歌舞和酒菜,已到時間送來。
來千湍院裡辦事,又怎能不被那些精于算計的阿姨們,落點好處進口袋?
窗外天欲晚,雅間内琵琶聲聲,衣香鬓影動,雖規矩得體,亦是水圖南從不曾見過的景象,她看得呆,不小心就露了短。
臉頰忽被人輕輕戳了一下,水圖南從舞動的人影中收回視線,發現坐在那邊的米家倫不見了蹤影。
“他出去方便,”于霁塵單手托着臉,笑盈盈問,“你瞧着人家舞姬發什麼呆?”
水圖南轉過頭來,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于霁塵,無比認真:“憑什麼男人就可以堂而皇之享受美酒美姬,在外拈花惹草不用在乎人言可畏,而若女子這般,就會被人說成不檢點?”
于霁塵臉上笑意擴大了幾分:“天狩年,皇後代政以來,女子被男子壓迫的情況,較過去百千年而言,已算有所改善。”
“所言不錯,”水圖南贊同地點頭,很好地理解了于霁塵的話外音,“正是因為至高之處少有女子的容身之處,女子更無有開口說話的機會,士農工商各行各業盡被男人霸占,他們事事從利己的角度出發,強占走所有好東西,方方面面将女子排斥壓迫,到頭來再施舍點原本就屬于女子的權利,讓女子對他感恩戴德。”
打斷女子雙腿,再遞上一雙拐杖,說,你能走路要感謝我,我是你的恩人。
“最可怕的是,”水圖南像是心有餘悸般,表情有瞬間的恐懼,“女子已然被當權者壓迫了,可女子和女子之間,還要被當權者潛移默化地挑撥,從而不斷發生矛盾,這真令人鄙夷當權者。”
可許多女子并未意識到,自己上了當,受到了驚天巨騙。水圖南覺得,她的阿娘陸栖月,便是這般個人,在家時受父兄支配,出嫁後受水德音支配,即便事到如今,被水德音那般作賤,竟然還在找借口,不停地主動原諒着水德音。
身為女兒,水圖南隻能說陸栖月心底過于善良,可任随便那個局外人來看,陸栖月對水德音,都是在“犯賤”,于霁塵說的沒錯,即便她不主動找陸栖月麻煩,陸栖月這輩子,也不會過得舒心。
于霁塵問:“那你呢?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想到更高處占據一席之地,”水圖南低低地說着從小就有的想法,“為所有受壓迫的女子,争取站起來的機會。”
她的這個想法,兒時每說出來,必會為人輕笑,阿娘笑,夥伴笑,一起念書的同窗笑,教書的學究也笑,但于粱沒笑話過她,十幾年後,于霁塵也沒笑話她。
“有志向,有氣魄,”于霁塵看着她的眼睛,誠懇到有些虔誠:“你将來,肯定比我有大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