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霁塵眯起眼角,一根手指輕輕戳在水圖南肩窩,故意拖長調子:“小妹妹不講實話呐,你敢和九海做生意,原本不就打算拿大通來替你扛三通?”
被看穿了,好吧,本來就沒想過能瞞得住于霁塵,水圖南拍開她的手,繼續專心給那張臉擦藥,卻又忍不住笑起來。
她道:“你這人,是怎麼生得這樣聰明呢?”
“沒辦法,天生一人,必使之活,”于霁塵倒是不謙虛,藥擦在臉上,涼涼的,“有人精于算,有人工于謀,我雖不比你擅算,但也沒落你下乘過多。”
水圖南卻沉默須臾,微笑道:“等着這事過去,我便不再用那些心計去算人和事了,以此興者以此亡,你說呢?”
于霁塵回以微笑:“由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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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所料不錯,除夕夜,各家團圓滿城歡慶時,侯豔潔躲過幾方眼線,鬼鬼祟祟在千湍院見到湯若固。
嘲娘斟了酒,識趣地要退下,被湯若固拉住,留坐在身邊。
外面的喧鬧傳不進來這裡,窒息般的沉默中,侯豔潔扶着桌沿,泫然欲泣地跪了下來,懇求:“幹爹,您救救兒子吧!”
湯若固不到四十歲,侯豔潔年過花甲,須發灰白者給青絲壯年者磕頭叫爹,這副場景也着實滑稽,嘲娘暗暗捏緊合在袖子裡的手,她從來不知,堂堂江甯商會的會長,竟然也是湯若固的幹兒子。
湯若固示意嘲娘,将桌上的滿盅酒拿給侯豔潔,待看着侯豔潔雙手接下,還沒忘道了句“謝謝幹娘”,湯若固這才開口問:“當初你把嘲娘獻給我時,有否想過,有朝一日,要跪在這裡管她叫幹娘?”
侯豔潔雙手捧着酒盅,輕顫中灑出些許酒液,苦澀道:“幹爹莫這樣講,能為幹爹找到幹娘陪伴,是兒子莫大的榮幸。”
湯若固似乎被眼前這副場景取悅,輕輕笑了笑,聲音并不像尋常人以為中的尖銳細亮。
他拉住嘲娘的手把玩,對侯豔潔道:“你可曉得,大約在半年前,于霁塵也曾這樣跪在我面前,求我伸手拉他一把?”
侯豔潔有些迷惑了,不曉得這死閹人說這些做什麼,隻好恭敬道:“恕兒子蠢笨。”
湯若固又笑一聲:“我的兒,你才不蠢,你是聰明過頭,自以為是了。”
不待話音落下,侯豔潔戰戰兢兢中一個頭磕到地上,還不敢弄灑酒盅裡的酒:“幹爹這是說的哪裡話,兒子哪裡敢在幹爹面前耍小聰明,這回實在是于霁塵逼得兒子走投無路了,幹爹,求您救救兒子,救救您的幹孫子吧!”
侯瑣這會就跪在門外,自侯豔潔進來見湯若固起,就勒令侯瑣跪在外面請罪了。
“幹爹,”侯豔潔哭起來,老淚橫流,“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本是想着把會長的位置留給他,好讓他繼續孝敬幹爹,為幹爹您做事,可是侯瑣确實還年輕,做事有不周全的地方,此番讓于霁塵拿去了短處,這幾日城裡謠言四起,侯瑣恐怕會因德行有損,從此失去競争會長的機會!”
“幹爹,”侯豔潔哭求,“請您給兒子和孫子一個繼續孝敬您的機會吧!”
見堂堂江甯商行會長跪倒地上,像條狗一樣苦苦哀求自己,湯若固這才感覺,自己昔年在宮裡吃過的苦沒白費。
而今他在江甯,山高皇帝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宮裡那個老東西要棄他,他也未必就害怕!
“哎呀,瞧你哭的這個樣子,成何體統,快起來吧,”湯若固親自扶這老不死起來,坐下,端着他的手強迫他喝下酒盅裡的酒,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随和:
“這件事,确實是我那孫兒莽撞了,于霁塵是我親自引進織造行的,若非有他從中運作,水德音下獄時,我又豈能從飛翎衛手裡過一遭,而毫發無傷?”
喝下去的酒非常辣,不停灼着侯豔潔的喉管和胃,讓他忍不住想咳嗽,又不得不忍着答話:“幹爹的意思是,史泰第手下的于霁塵,其實是我們這邊的?”
見湯若固沒有否認,侯豔潔一激動,捂着嘴咳嗽好幾聲,拔高聲音詫異道:“那他此舉是何用意?!”
低吼完,侯豔潔腳底猛然竄上股寒意,凍得他牙關打顫:“難道,難道是幹爹的,安排?”
他不可置信地觑着太監的臉色,用力吞咽一下,小心試探:“不知,不知幹爹此舉,是、是何用意?”
見侯豔潔如此恐慌,湯若固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授意小于的,我讓人去問了,小于說,侯瑣動手打人,完全是因為他先惹的小于,小于同他理論,他卻先動了手。”
“我的老兒子呐,”湯若固示意嘲娘拿出幾分檢舉書,放到侯豔潔面前,“這事從頭到尾沒人設計沒人陷害,完全是你的寶貝兒子,我這個便宜孫子,他自找苦吃哈哈哈哈……”
這件事仿佛非常好笑,笑得湯若固捧腹拍大腿。
在湯若固令人發毛的大笑聲中,侯豔潔深深吐納着穩住自己,去拆面前的幾份檢舉書。
匆匆掃幾眼,侯豔潔瞪大的眼睛裡登時波濤洶湧,驚詫得說不完一句完整的話來:“這幾個,這幾個人他們!”
寫檢舉書的幾個人,竟然是明确表示過投靠在他麾下效力的商人!
湯若固按按笑酸的眼角,拈起蘭花指的手,在檢舉書上點了兩下:“這下曉得了吧,侯瑣傷了小于,你反而要感謝小于,如果不然,你看得見身邊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冷汗刷然而下,給衙門寫檢舉書的幾個人,有人手裡握着能直接要侯豔潔老命的證據。
從湯若固處離開,侯豔潔立馬說出幾個人名,吩咐兒子道:“帶上可靠的夥計,去把這幾個人給我弄過來,老子倒是要看看,究竟哪個王八蛋有這個本事,想要老子的命!”
跪了許久的侯瑣還在狀況外,一瘸一拐跟着他爹走出千湍院:“不是,爹,您好歹告訴我一句這是什麼情況吧!這幾個人您不都讓我稱做叔父的麼!還有邱老闆,您不是打算把您外孫女嫁他家孫子麼?!”
“你懂個屁!壞就壞在你惹了于霁塵那個小閻羅,幸也幸在你招惹的是他!”
侯豔潔當真怒了,大步流星登上馬車,劈頭就罵:“對商會會長之位蠢蠢欲動的人,嗅到此絕好機會,不用于霁塵親自動手,便像惡鬼撲食般,要把我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大家早想對我動手了,隻是沒有人敢做第一個,如今借着你打于霁塵的機會,一股腦撲上來了。”侯豔潔越說越氣,感覺整個世道都背叛了他,一個巴掌重重拍在膝蓋上:
“敢打我的主意,老子讓他們全部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