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圖南苦笑連連:“慚愧慚愧,沒得侯會長說的那樣容易,這條路還沒走到最後,實在說不準是好還是壞。”
這樣說,至少讓人聽出水圖南其實是個不堅定的人,遇見困難會打退堂鼓。
幾人你來我往聊天,湯若固又繼續旁敲側擊,大約了解到水圖南的性格後,他終于逐漸把話引到正題上來。
方才侯豔潔正聊到水氏織造集中力量重新發展的話題,湯若固接着話道:“既然連大通的織機,也盡皆并在水氏織造統一管理,那如今的水氏,一年産三十萬匹絲綢則如何?”
“可,”水圖南侃侃而談,胸有成竹,“如今的水氏,不帶算那些零散戶,便已有織機五千二百架,桑田十五萬餘畝,織機十二個時辰不停勞做時,一台織機日織六尺,三十萬匹約需三百八十餘日,按照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算,多餘那二十多天的量,分給零散戶用一年時間來完成,是綽綽有餘的,但是,”
她道了聲“但是”,湯若固和侯豔潔無意識地同時皺眉,連屋子那頭輕攏慢絲弦的嘲娘,亦跟着側耳來聽。
水圖南道:“但是桑不夠。”
不知為何,話音未落,水圖南聽見那邊的琵琶聲,似乎出了點不已察覺的變化,像是彈奏的人手指顫抖,失了須臾的控制,又像是借機在給這邊的哪個人提醒。
這廂裡,水圖南的話正中湯若固下懷,他爽朗笑道:“三十萬匹絲綢,三十萬畝桑,若是五十萬畝桑,你可敢應承下五十萬匹絲綢生産?”
水圖南笑着擺手:“總管莫要逗我開心,五十萬匹絲綢,且不說那得是多少台織機,光是桑就湊不夠的。”
水氏融進大通,成為整個江州最大的紡織作坊,據了解,全江州種植的桑,亦是湊不夠五十萬畝的。
江州之地,多丘陵少平地,農人以種植水稻為主,養蠶缫絲和捕魚捉蝦一樣,隻是為零星補貼家用,并非主業。
若是要五十萬畝耕地,江州綽綽有餘,五十萬畝桑便是天方夜譚了。
湯若固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暧昧之色,聲音放得低柔,竟有幾分蠱惑:“若本局能為水老闆提供五十萬畝桑,我們巾帼不讓須眉的水老闆,可敢應下一年五十萬匹的産數?”
“這個……”被誇巾帼不讓須眉的水老闆,立馬猶豫了。
不料湯若固忽然咯咯笑起來:“我的不是,吓到水東家了,不過,”
說着,他笑意微斂,由衷道:“我覺得水東家重掌水氏織造後,并未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而是革舊鼎新,整頓織造,敢于開辟新路徑,也敢于調整經營脈絡及時止損,大刀闊斧很有魄力,江甯近百年來,不曾出過如你這般英飒的人物。”
尋常人都愛聽吹捧話,誰也不例外,水圖南眉眼裡露出幾分按捺不住的喜悅,瞧着像是被吹捧得挺受用。
“隻是可惜——”湯若固歎着,和侯豔潔對視着搖頭,兩人紛紛露出可惜之色,引得水圖南面露疑惑。
湯若固道:“寄人籬下的經營,該是有很多掣肘吧?”
水氏融進大通後,經營上确實有不方便的地方,比如雖然有些許自主決定的權力,但整體上是要聽從大通安排。聞得此言,水圖南露出幾分若有所思。
誰都曉得,仰人鼻息不如自己為主。
須臾,又聽湯若固語重心長道:“五十萬匹絲綢之盈利是前所未有的,但确實有很大的冒險,于老闆在經營上最是謹慎小心,不同意是情理之中的。”
“可以理解,”侯豔潔在旁幫腔,“五十萬匹絲綢之盈利,讓水氏再從大通獨立出來也是綽綽有餘的,隻是,水小東家和于老闆,畢竟是一個碗裡吃飯的兩口子,水小東家回去後,可以先和于老闆商量商量嘛。”
話說到這裡,點到為止,剩下的意思要聽的人自己去揣摩,後續湯若固沒再多說,反而是侯豔潔,“不留神”把内廷下達的五十萬匹絲綢生産說漏嘴,給水圖南知了去。
既然知了,五十萬匹絲綢帶來的利益,便可以大談特談。
待結束後,嘲娘親自送水圖南出門,侯豔潔立馬收了慈祥的笑容,臉拉下來時,橫生的皺紋裡露出隐藏已久的兇狠和貪婪:“既然要改稻為桑,我們何不趁機會,培養出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織造來?”
此前祭竈頭大會時,于霁塵設計挨侯瑣打,結果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借力打力,卸掉了他在商行幾個有力的擁趸,他對于霁塵憎得咬牙。
是啊,時隔許久他才明白過來,手底下人是受了别人蠱惑,才在侯瑣打于霁塵時,跳出來告發侯瑣,又被他反當成叛徒,刀刃向内地自己解決了。
于霁塵那個王八蛋,實在是使了一手極好的離間計。
桌上珍馐盡已放冷,沒了新出鍋時的美味,湯若固卻喝了口冷肉羹,道:“于霁塵那種人,你不招惹他,不和他對着來,有錢一起賺,便就彼此相安無事,若是想拉大旗和他對着來,後果必是我們不想看到的。”
侯豔潔暗暗握拳,覺得是湯若固這個閹人太膽小,故意委屈道:“那這不是太霸道了麼,難道在江甯,他想和誰做生意,誰就得必須答應?”
“對。”湯若固将目光放遠,躍出屋門去。
侯豔潔不服:“憑什麼?!”
湯若固要笑不笑道:“就憑他是于霁塵。”
侯豔潔噎住,頓了頓,他又試探問:“水圖南回去後,當真會和于霁塵商量這件事?”
殊不知侯豔潔自以為捂得嚴實的小算盤,已經打到他主人的臉上來了。
“不要小看枕邊風,有時候,它比能舌戰群儒的相臣還厲害。”湯若固微微笑着。
他清楚,侯豔潔是江甯城土生土長的老狐狸,他或許鎮得住江甯商行,坐得穩江甯商會,但是他不是于霁塵的對手。
從于霁塵身邊人下手,總是不會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