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他拿起一塊瓜遞過來,“過來吃嘛,于鐵驢孝敬的,地道的武衛黃河瓜,又沙又甜,光是保鮮運過來就極其耗費财力的,不吃可是暴殄天物。”
史泰第沉默片刻,歎口氣過來吃瓜。
咬一口,滿口甜,瓜汁流進手心,他掏出帕子擦着,沉重道:“非是我杞人憂天,而是五十萬匹絲綢實在是太過重要,稍微出點差錯,都不是你我能承擔。”
他擦完手,沒再吃瓜,眺目看向門外的如瀑雨幕:“聽說關北那邊又打起來了,三北的狼煙,每年要消耗大半的國庫支出,海運暢通了,朝廷把全部身家壓在五十萬匹絲綢上,與之相比,你我的腦袋又值幾個錢?”
任義村琢磨片刻,呸了一聲:“哪個王八蛋想出這個辦法的!五十萬匹絲綢說出來時,他曉得那是多少麼?!還真拿江甯當财神爺的金缽了!”
史泰第也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剛打聽出是誰對江甯下黑手,憂慮重重:“都說五十萬匹絲綢是季相的意思,可我打聽到,當時朝會上,話趕話設下陷阱的,是東宮的人。”
五十萬匹絲綢,是季由衷被趕鴨子上架的結果,幕後推手,是東宮。
“季相······”史泰第沉吟良久,搖頭低喃:“季相老了啊!”
無論多麼厲害的人物,老了之後大都是凄涼的。
如幽北王楊玄策,曾經一杆長槍鎮守幽北三十州,威名赫赫,五十歲後英雄遲暮,纏綿病榻,令人不勝唏噓。
季由衷更老,他快要八十歲了,一個位高權重,年近八十的老人,在人心莫測風雲變幻的朝堂上,真正受他控制的事情才有幾件?
“五十萬匹的量發下來時,我就猜到了是這回事。”任義村終究不是個胸無點墨的莽夫,放下了手裡即将啃完的瓜,“可是你我之輩,在大應國的朝堂上,不過是兩個死不足惜的無名小卒。”
他比出一個巴掌來,張着五根粗短的手指側身看史泰第,布着血絲的眼睛裡,滿是無法回頭的決絕狠戾:“五十萬匹絲綢,生生把你我逼成過河之卒,曹汝城看似丢了官,實際上卻是急流勇退的聰明之舉,江州落在我兩個手裡,大邑的風雨壓下來,你和我,都是沒有後路可退的,隻能賭着命往前走。”
史泰第看進任義村的眼睛,深深驚訝于這草包莽夫能講出這番話,沉默許久,史泰第像是認命般歎了口氣:“這場雨不知何時是個盡頭,依我看,還是将家眷早早送回老家吧。”
“同意,回家的路我已經打點好,你今日盡快和家裡說,如果方便,今日傍晚就送他們出城。”任義村眨眨眼,眸子裡的陰鸷狠戾消失不見,拿起塊瓜吃時,又變成了那副酒囊飯袋的草包樣。
史泰第心裡暗暗一驚,脫口而問:“你早就有此打算?”
“這不是怕你不同意麼。”任義村喃喃着偏開臉去,抱着瓜大口啃,試圖把那張贅肉橫生的臉,藏到瓜皮後面。
史泰第氣到笑:“我在前面和你掏心掏肺,你倒是背着我心思亂飛,算了,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反正我兩個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誰也跑不掉。”
他起身:“我這就回去一趟,趁着雨勢正盛,傍晚送他們出城。”
說着搖頭擔心:“可憐我外孫女剛滿兩歲,外孫才五個月大,老家那樣遠,一路舟車勞頓,可要他們姐弟如何是好!”
任義村啃完一塊瓜,扔下瓜皮道:“那也是我的寶貝大孫女和孫子,我和你一樣心疼,但總得先保着性命再說吧。”
大人們還不一定受得住山高路遠,年幼的嬰孩極大可能沒辦法平安回到老家,當兩個男人決定送家眷離開江甯時,那兩個年幼的生命,便已被他們剔出了考慮範圍。
硬要說的話,不是他們狠心,而是他們得顧全大局。
暴雨整五日未停歇,甚至越下越猛,傍晚時天色便已暗黑如夜。
大雨傾盆,街上積水橫流,連條野犬都無,二百餘人組成的的車隊載着史泰第和任義村的家眷,寂靜無聲又浩浩蕩蕩出了城門。
隐藏在暗處的人目送車隊走遠,旋即轉身朝織造局方向去。
一個更加隐蔽的藏身處,暗影抹把臉,再甩甩鬥笠上的雨水,足下輕點,如鬼似魅,很快消失在鉛黑色的滂沱雨幕中。
消息傳回時,畢稅剛送來封大邑的密信,嘀咕道:“兩家一共五十多口人,哪裡需要兩百餘人護送,那些成箱的行李裡,肯定有貓膩。”
于霁塵拆着密信看,道:“給霍偃說一聲,讓她幫忙拖拖那兩家行路的時間。”
“多久?”畢稅問。
于霁塵手裡動作稍頓,想了下,沉吟道:“半個月。”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大邑來人。
“堤壩上準備的如何了?”看完密信,于霁塵手裡掐着那張絹條,問。
畢稅垂垂眉眼,難得放松的嘴角再度抿下來:“悉皆準備好了,可真要這樣麼?我還是有些,有些······”
有些下不去手。
于霁塵不知在想什麼,臉上無有表情,冷峻得如同一尊無悲無喜的石像。
畢稅并不會違背上令,但忍不住,因為是個人她都會忍不住,暗觑着于霁塵臉色道:“我想不通,這些年在幽北和蕭賊厮殺,命都可以不要,為的不就是百姓能安穩度日?怎麼來了南邊,我們反而要把自己的百姓,當成豬狗肆意處置?”
“千山,”畢稅眼裡帶了抹不忍的紅,低聲詢問:“可否換個辦法?”
那天水圖南也是這樣勸說的,可開弓哪有回頭箭,這爛糟的世道裡,誰的命值錢呢,不是戰城南死北郭,就是微如蚍蜉蝼蟻,易生易死地帶着憎恨不甘與滿身戾氣,在輪回的泥淖裡反複掙紮。
于霁塵輕輕搖頭:“上面是天家,下頭是百姓,豈有兩難還能兩相顧,無論成與敗,帝王将相寶座下,唯是萬計生民白骨枯,你我亦在其中呢。”
“去做事吧。”于霁塵不敢再看畢稅,隻因那目光會讓她反複想起水圖南。
女子那雙目含淚的倔犟模樣,這幾日總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
畢稅沉默須臾,領下命令轉身要去辦事,快走到敞開的屋門口時,一名暗影從大雨中沖進來。
“千山?千山!”暗影嘴裡喊着,像條才從水裡撈上來的大海帶,跑進來順帶掃畢稅一身雨水。
畢稅抹把濺到臉上的水漬,視線好奇地追過來,隻見暗影顧不得許多,帶着滿身雨水直沖到書桌前,驚慌失措:“消息來報,水老闆被困在黃山縣了!”
“她不是在茗縣?!”于霁塵豁然起身,手裡的大邑密信上,清楚寫着一行字:
暴雨連五日,夜決黃山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