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言罷退下,裝飾華麗的廳堂裡沒了旁人,整間屋子幽幽散發着上等木制家具的清香,本是好的,卻在陰雨天裡莫名有點瘆人。
于霁塵聞聞杯裡的茶,是去年陳茶,擺手給畢稅:“你也坐,嘗嘗湯總管府上的香茶,左右沒有個把時辰見不到人,站着多累。”
畢稅依言坐下,自己倒杯茶喝,茶水竟然又苦又澀,還似有若無的帶點黴味。
二十出頭的姑娘喝得直撇嘴,一闆一眼直言不諱道:“五十萬匹絲綢壓着,商号裡幾大堆事等着你處理,哪容來個把時辰讓你在這裡品茗等人,東家,湯總管也忙,反正你也來過了,衙門那邊不是沒法交差,坐半盞茶時間就回如何?很忙诶!”
這是來前她兩個套好的話,千山說湯若固定然不會輕易露面,這不,說中了。
“啧,聽你說的是什麼話,”于霁塵佯嗔她,“再亂講話丢我人,以後不帶你出門了,我們等的是總管,再久也能等。”
畢稅仍舊有些不平,梗着脖子道:“本來就是,衙門裡走脫督壩者,當官的自己不來,怕得罪織造局,竟然使喚你出面,那我們大通的織造還在湯總管手底下讨活路呢,衙門這不是讓人難做麼!”
于霁塵耐心解釋:“你懂什麼,衙門并非真心想抓那督工,而是想利用走脫的督工,趁機讓湯······”
意識到差點說漏嘴,于霁塵停下話頭,改口教訓道:“你看到的隻是皮毛,以後遇事切莫亂評價,禍從口出記下啊。”
“啊,記下了。”畢稅撇嘴,低頭去喝那并不香的香茶。
不多時,湯若固的聲音從太師壁後面響起,人也跟着走出來,一副才急匆匆趕過來的樣子:“哎呀霁塵久等了久等了!”
于霁塵忙起身施禮:“見過湯總管,您安康。”
“這麼客氣做什麼,坐,”湯若固自行坐到正堂的八仙桌旁,喝口茶歎道:“方才在接待一個洋猴子,人傻錢多的,約莫來年又是十來萬匹的訂單,不過我沒立馬應允,主要是不知來年你那裡,是否騰得出手······”
說到這裡,他才恍然一悟,糾正話題道:“忘記問了,霁塵這個時候正該在忙五十萬匹絲綢的事,怎麼忽然來找我,是織造上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
太監這幾句話講的倒是客套,于霁塵虛與委蛇,臉上讪讪假笑:“這不是正在推進度麼,來給您彙報一聲。”
湯若固:“這種小事哪值得你親自跑一趟,打發個夥計來就好,對了,弟妹的病可好些?”
他也知道于霁塵來不是什麼彙報,方才他在太師壁後面都聽到了。
“哎呀,說到這個,還要感謝總管才是,”于霁塵感恩戴德道:“吃了您送過去的藥,燒熱很快就退下去,我家裡那位老大夫說,那實在是難得一見的良藥!總管的恩情,我都不知該怎麼償還了。”
湯若固擺擺手,很大方:“你我之間不講那些虛情假意,我是管織造的,你是幹織造的,你我上下一心,為朝廷分憂,這才是最重要的。”
幾句話說得于霁塵感激涕零。
寒暄得差不多了,湯若固歎道:“隻是織造局最近被衙門盯的緊,不然我讓人去趟隔壁單州,取了更有效的藥來,保管一劑服下,還你一個生龍活虎的水老闆。”
他惋歎着搖頭:“你進來時應該也見了吧,我家門外,到處都是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的眼線。”
于霁塵抿抿嘴,似乎有些不敢提,猶豫須臾,問:“我聽說,是因為衙門走脫了黃山堤的督工?”
“那可不是,”湯若固很好說話,甚至毫不隐瞞,“人現在就在後院躲着,他好歹喚我聲幹爹,出了事,我豈能袖手旁觀?”
“仗義每是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黃山堤出了事,那邊不管不顧先拿了黃山縣衙三官出來頂罪,可我的人清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便不能就這樣讓他稀裡糊塗替人去死。”
湯若固說得義正言辭,義薄雲天,聽得人心裡浩氣激蕩:“我們這些人,雖比常人多挨一刀,但心裡的是非曲直反而比别人更清楚,衙門想把人抓去,我第一個不同意!我要等朝廷派欽差來,這個公道,我守定了!”
于霁塵免不了一番恭維,及時讓畢稅到外面候着,低聲問:“總管這裡說話可方便?”
湯若一副闆蕩見忠臣的坦率:“但講無妨!”
于霁塵:“總管義薄雲天,但要準備拿自己的性命,去為那些人彌補過錯麼?”
“什麼意思?”湯若固循循善誘,一步步誘導于霁塵掉進他的陷阱,對他說實話。
于霁塵果然中了他的計,道:“小人相比來說算是了解衙門那二位的想法,他們讓我來說服總管,把人交出去,說的是五十萬匹絲綢任務還沒完成,他們不能和總管生龃龉。”
湯若固沉默下來,思考良久,問:“霁塵認為我該交人嗎?若是交出去,誰敢保證衙門不會嚴刑逼供,讓我那幹兒子反咬我一口?”
要是湯若固在這個時候倒台,衙門不敢招惹内廷的大太監,不能查出湯若固貪污受賄向皇帝大伴送髒銀。
是故頂多隻追究湯若固包庇失察罪,也要受牢獄之苦,那麼他辛辛苦苦從五十萬匹絲綢生産裡刮下來的油水,可就全部落進史任二人的口袋了。
以後的油水,也沒了他的份。
“事情現在确實對總管不利,”于霁塵道:“所以說,總管無論如何不能交人。”
湯若固滿是為難:“不交人?你看門外給我圍成什麼樣,我現在是上個茅廁都有人暗中盯着,簡直快要瘋了。”
說到這一步,于霁塵不再猶豫,道:“我說的是不交活人。”
年輕人清亮的眼睛深處,閃動着商賈特有的狡猾狠辣:“總管何妨留夠證據,再交給他們一個不能亂攀咬的人?能為總管擋一劫,想來那位督工公公也是很樂意的。”
這姓于的,巧舌如簧:“屆時若那邊還不老實,總管大可把證據送回大邑,江甯是個聚寶盆,尋常人沒有總管這份能耐,可以壓得住江甯織造,屆時,自有上面人會為總管主持公道。”
她指的上面人,是湯若固幹爹,皇帝大伴,大内總管,内廷總管太監吳用。
湯若固笑了,心裡暗暗松出口氣:“不瞞霁塵呐,你的這個想法,正與我不謀而合!”
方才于霁塵和畢稅的對話,他都聽到了,想要試探于霁塵,結果也令他滿意,不由拊掌而喜:“我果然沒有看錯霁塵。”
“還有一個事,”于霁塵臉色反而變得凝重,起身過來,蹲在了湯若固身邊,低聲道:“實在事關重大,我不敢不告訴總管。”
“哦?”湯若固挑起眉毛,彎下腰來附耳,“何事,你說。”
于霁塵壓低聲音,把史泰第和任義村準備制造暴·亂,為自己博功勞的事,盡數說了出來。
聽得湯若固坐在椅子裡,久久未敢相信。
“糧價今日已漲到四兩六錢一石,任義村手裡,還扣貪我七萬斤購地的糧,”于霁塵滿臉無辜蹲在地上,憤憤不平又無計可施,像是賭氣,“總管想想辦法吧,我不想再這樣被他們宰割了。”
怕湯若固還猶豫,于霁塵接連扔出幾個炸雷:“上回任義村妻弟和簿裈小公公的事······”
“怎麼了,你說!”湯若固最重用的幹孫子就是薄裈了,上回雖經于霁塵從中調停,他暫時放過了任義村妻弟,但太監還沒咽下那口惡氣。
湯若固在江甯這七年,連之前的總督曹汝城都得看他臉色說話,曹汝城從不赴宴,但隻要他去請,曹汝城從來沒說過不,可他的幹孫子,卻在任義村這裡栽了個大跟頭,他不服。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湯若固後槽牙緊了又松,像拍小狗般拍了拍于霁塵的頭,“這件事我知道了,你再跑一趟衙門,告訴史任兩個,就說黃山堤督工喬和逃回來時,受了重傷,等三日後,他情況稍有好轉,我親自把人送到提刑衙門。”
于霁塵無不欣然。
任務完成。
走出總管府,需要步行一段距離才能乘車。
畢稅扶着被雨砸歪的鬥笠,回頭看了眼消失在雨幕中的氣派宅門,問:“姓湯的老狗這麼容易上當?”
于霁塵剛才出來時踩到水窪,布鞋濕了個透,正在蓑衣下提着衣擺小心走路,聞言冷哼一聲,在噼裡啪啦的雨聲掩蓋下,嗤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人,你以為他很厲害麼?不過是隻仗勢犬。”
“史泰第任義村之輩不值一提,季由衷吳用之流心計尚可,我未嘗不可與之一搏;九大丞相,滿朝文武,文韬武略列出陣來,未必敵得過一個幽北楊嚴齊。”
畢稅繼續撇嘴,千山她又狂起來了,但狂的不是沒有道理。
大雨滂沱,千山的話響在耳邊,簡直像發瘋:“那些人有如今成就,不過因其是男兒身,稍有能耐就不得了。
當年季由衷進士及第的文章,什麼經世治國筆墨通透,被人吹捧得天花亂墜,其實不如楊嚴齊十六時寫過的策論更鞭辟入裡。”
之所以沒人承認楊嚴齊的文章,不過是因為她是個女人。
讀書人把天下文章排名,楊嚴齊的被故意排在榜單最後幾位,大儒不舉之,名師不薦之。據說還是看在其父幽北王楊玄策的面子上,才勉強讓楊嚴齊入榜。
彼時,于霁塵建議楊嚴齊去結交名師文士,主動讓那些人切實看到她的文章。
經曆過一番努力,終于有人肯為楊嚴齊的文章背書時,又有人跳出來造謠,說楊嚴齊和那幾個推薦她文章的人有不正當關系,不然人家憑什麼替她背書?
那些男的,連幽北王府的楊嚴齊都敢肆意造謠诋毀,連季後代政都敢假借天象拼命抨擊,一旦惹怒季後,人頭落地,反而還能名垂青史,被史官提筆紀傳。
着實可笑!
“掀了吧,”千山抹把臉上雨水,在肆虐的大雨中嗤嗤笑,“這爛遭的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