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力很好的江初月自然不會這麼快就忘記,他腳下的步伐頓了頓,但不過一息,就重新擡起了腳。
“很好。”
沈長樂氣笑了。
正如“很好”這兩個字放在這裡絕對和誇獎不沾邊一樣,笑也和開心的情緒毫不相幹。
在場的衆人隻覺風雨欲來,渾身冰冷,心中膽顫,大氣不敢出。
江初月的心也顫了一下,因郁憤而起的沖動瞬間跌落,理智重新回歸,之前那種在面對沈長樂時熟悉的、仿佛刻在骨子裡的、弱小的食草動物對上強大的肉食猛獸時的、近乎直覺的畏懼湧上心頭。
一個和他同歲的小娘子罷了,何以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一句話就讓他控制不住生出膽怯情緒。
江初月不願意屈服,他狠狠心,咬咬牙,指甲掐進肉裡,又是邁出一步。
離得最近因此低着頭也能看見的侍衛倒吸一口涼氣。
為這竟然敢一而再地違逆郡主的人提起心。
沈長樂緩步上前,每一步都是敲在江初月心上的一擊。
害怕是最有力量的催化劑,在與憤怒,難堪等情緒交織在一起後,感性情緒達到頂峰,輕易擊潰理智。
最終呈現出來的結果就是破罐子破摔。
江初月猛然回頭。
“郡主不過是喜歡我這幅皮囊而已,如今您想要的已經得到了,為何還不讓我離開?”
聽到的下人都恨不得沒長耳朵。這話是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的嗎?
江初月還在繼續。
“您貴為郡主,世間千萬好男兒供您挑選,而江某不過蒲柳之姿,兼之脾性古怪,不識好歹,實在不配侍奉在您身側。”
“更何況強扭的瓜不甜,郡主天人之姿,傾慕者不知凡幾,實在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這麼一會兒功夫,沈長樂已經走到江初月跟前了。
“我記得我一開始就告訴過江郎君何為尊卑有别了。”
“很遺憾江郎君并沒有記到心裡去。”
“本郡主會再說最後一遍,希望江郎君能認真聽。”
“尊卑有别就是我尊你卑,我說什麼你聽什麼,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一切以我的意志為主,聖人言不重要,大道理不重要,你自己的小心思更不重要。”
“簡單兩個字就是聽話。”
“明白嗎?”
江初月氣得渾身發抖,他是人,不是物件!
“郡主所言恕我做不到,我一不是您府上奴仆,二不是您掌中玩物,雖身份卑微,但也是讀過聖賢書,明禮儀廉恥的良家子。人各有志,我無意攀龍附鳳。您若強逼,大不了一死。”
江初月直視沈長樂,将自己的決心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來。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丢棄原則的苟且偷生。
況且,他不信對方會為了男色擔上一個強取豪奪、逼人至死的罵名。
樣貌好又心甘情願的男子多的是,見慣了世間美好之物的郡主殿下怎麼可能非他不可?
想來隻是一時興趣罷了。
所以隻要他堅持,就有可能讓對方松口。
這是江初月的内心想法。
但是,他卻是低估了沈長樂對他的勢在必得,也高估了上位者的節操。
不,更準确來說是高估了沈長樂的品行。
經過之前那些事,他對有權有勢之人從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卻因為和沈長樂相處過短短一段時間,潛意識把人往好處去想。
這種不易察覺的下意識行為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你在威脅我?”
沈長樂的聲音不辨喜怒。
她尚且弄不清自己對這人到底是何種感覺,但她的心告訴她,她想要對方留在她身邊。
這就夠了。
這個世界上,隻要她想,沒有她做不到的事。
“不是威脅,是江某的肺腑之言。”
“好一個肺腑之言。”沈長樂淡淡道:“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江郎君是個讀書人,有傲骨,甯死不屈,這很好。”
“但是——”
“不知道你的老師、家人是否也有如此高的覺悟呢?”
打蛇打七寸,沈長樂直指對方軟肋。
不怕死的人她見多了,可是人都有弱點。
隻要捏住了,用不着打打殺殺。
“你!”
江初月眸中盛滿怒火。
“堂堂郡主,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段,不怕惹人非議嗎?”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郡主逼良為娼本就做錯了,還要牽連無辜、一錯再錯、讓人恥笑嗎?”
這話一出,本就小心翼翼的侍衛下人頭埋的更低了,生怕自己受波及。
他們不用擡頭去看,隻通過當下越來越肅穆冷寂的氣氛,便能輕易察覺到郡主有多不悅,不由在心底暗暗祈禱江郎君能稍微注意一下察言觀色,别再犟下去了,趕緊服個軟,真把郡主惹怒了誰都沒好下場。
但如果江初月真按照他們想的那樣去做就不是江初月了。
他最在乎的就是老師和家人,而越是在乎,越是承受不了絲毫他們有危險的可能,越是容易被怒火沖昏頭腦。
所以,一句接着一句,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不公、傷害,與當下的憤怒彙聚到了一起,再次攀上頂峰——
“我素來敬佩鎮國長公主為國為民、心懷大義,也常聞大衛上下言陛下有古之聖王仁君風範,郡主您作為鎮國長公主獨女,又受帝王親自教養,卻做出如此辱沒門楣之事,豈非不仁不義不忠不孝?”
如此擲地有聲的話甫一落,在場之人就跪了一地。
完蛋了!
這是他們心中的第一念頭。
如果說剛才還是暮秋的蕭瑟,現在便如置身于寒冬冰窟之中。
沈長樂自認平生對人從未如此耐心過,一次一次的予以警告,一次一次的給他機會,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的忤逆。
既然這樣,她索性不再容情。
想來隻有打痛了以後才能真的長教訓,從此以後把她說的話死死刻到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