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皺了皺眉,江家能被稱作大家主的僅有一人,那就是掌權者之一,江衡延。
“他玄逐歸好手段,竟然能讓聯盟的小盟主都站到他這邊,”江衡延扯下了面罩,“幫吧,蘭煙原本也是這個意思。玄家如果沒有玄逐歸,那也沒有再和平共處的必要了。”
“可如今的月眠城……”
“他解決得了,”江衡延低聲道,“你也相信他可以,對吧?”
塔爾注視着對方的眼睛,半晌之後跳下了樹。
“幸會,”江衡延挑了挑眉,“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江衡延,你随便怎麼叫我都可以。”
塔爾很少見到這樣的人,他的算計和陰狠都坦然地擺在明面上,注視那雙眼睛時,幾乎有種看着異族的錯覺。
“塔爾·斯圖萊特。”
“我知道,但我沒想到你會跑來這裡,”江衡延甩掉了刀上的血,“我殺了他,沒礙着你們的計劃吧?”
“不影響。”
“那如果我去殺了桑荏呢?”
他的手始終都落在刀柄上,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塔爾,而是桑荏本人。
“求之不得。”塔爾說。
“是麼?”江衡延逼近一步,“那我幫了你,能得到什麼好處?”
塔爾知道江衡延想要的不僅僅是“報酬”那麼簡單,他或許隻是出于遊戲心态,因為那雙眼睛并未流露出太多的貪婪。
“看你要什麼,”塔爾頓了頓,“除了我的吸血鬼,随意。”
江衡延顯然是愣了一下,他有些愕然,片刻之後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江衡延低笑,“吸血鬼,你的?”
“我的,”塔爾說,“如果你拿得走,也可以試試。”
“王國裡很少有我拿不走的東西。”
“那你試試,”塔爾看着他,“你的刀,血沒喝夠吧。”
他并不知道江衡延還是江家少主之時就已經聲名遠揚,他腰間的刀出鞘必見血,幫自己體弱的父親清理了太多的是非。如今的東樓江家兩位少主一主文一主武,但誰都不會料到那個主武的并非江衡延,而是他的同胞妹妹,江蘭煙。
江蘭煙究竟有多強無人知曉,但江衡延即使掌中無刀刃,也依舊揮手便是腥風血雨。
“你很懂刀?”江衡延退了半步,低聲問。
“武器都差不多,”塔爾說,“但你即使拿着刀也打不過我。”
江衡延并未言語,他盯着塔爾看了半晌,忽然意識到對方之前并未刻意躲藏。那棵樹就在他視線的正前方,然而即使如此,直到唐菱喪命那一刻之前,他都并未察覺對方的半點氣息。玄逐歸曾隐晦地提醒他不要得罪眼前這個人,他不是人類,身上流着異族的血,表面上看不出實力幾何,但卻能赤手空拳處決一整個山寨的匪盜。
觸及刀鞘的指尖緩緩松開,江衡延承認自己有些心悸。他很少恐懼,強者隻會挑起他的戰鬥欲,但未知卻讓他退卻。身側的蒙面人似乎很意外家主的反應,他本想說什麼,卻被江衡延擡手攔住,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未來如果有機會,不如來江家的校場切磋切磋,”江衡延抱拳行禮,“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到了譚城還指望你罩着我們的行蹤,桑荏的命就靠你了。”
“到了聯系虞影溯,”塔爾頓了頓,“就是那隻吸血鬼。”
“好嘞!”
江家衆人的趕路速度很快,他們騎着上好的馬匹,在天亮之前就摸到了譚城的邊界。塔爾繞道去了一回巴哈慕守衛軍的駐地,他特地在此時露面,為的就是讓桑荏在這裡的眼線能夠知曉他的行蹤。
“最晚天黑,桑荏就會死,”塔爾對帕加羅道,“不用我們動手。”
帕加羅思索了片刻,問:“是蒼炱還是月眠城?”
“江家,”塔爾也不打算瞞着,“往後的西南氣根會有多方勢力制衡,玄青栎,佩卡曼金·蒙蒂爾,江家,阿諾德公爵家,還有……”
“還有你的那位吸血鬼,”帕加羅吸了口卷煙,“你把大權交給他,不怕出事嗎?”
“不怕,”塔爾低聲道,“他不會。”
“我也不知道怎麼勸你,但既然阿諾德都沒成功,我估計也沒什麼用,”帕加羅笑了笑,“找到眼線了嗎?”
塔爾搓了搓自己的指尖,低聲道:“嗯。”
桑荏安插在駐地的眼線藏匿技巧高明,但他即使躲過了塔爾的眼睛,也無法從他的感知裡徹底抹去自己的痕迹。帕加羅看到一名長老級的人物被拽着頭發拖進指揮室時還是懵的,他們之間足足有十多年的交情,沒有人想得到陪着自己一路走到今天的夥伴實際上是敵人。
“你自己解決吧,”塔爾低聲道,“别的我殺了。”
聞訊趕來的瑞秋扶着門框喘氣,她一擡眼就看到帕加羅握着刀了結了自己的摯友,手心的血還來不及擦,沉默着合上了對方的眼睛。他下手又快又準,刀刃一進一出僅僅眨眼的功夫,仿佛是怕猶豫久了會不忍心。
“燒了吧,”帕加羅低聲道,“就說他被刺殺了,措手不及。”
“可是……”瑞秋頓了頓,“沒有别人看到嗎?”
“沒有,”塔爾說,“隻有我們三個知道。”
瑞秋盯着死者的臉看了片刻後深吸了一口氣,緊繃着的肩背一松,輕聲說:“那我去準備葬禮。”
塔爾從未想到自己在西南參加的第一場葬禮會是為了一個叛徒送行,他這才知道那是薩格的親舅舅,是将薩格一手帶大的人。瑞秋說他的死不能白費,于是将刺殺推給了桑家,理由是巴哈慕守衛軍擋了桑荏的财路,對方開始動手了。
這一次推波助瀾徹底點燃了守衛軍的怒火,當日正午,巴哈慕森林南部邊境爆發了一場大型沖突。法拉特亞的桑家雇傭軍抵擋不成,用一把火再次點燃了森林。可也不知是老天有眼還是神明顯靈,漫天密布的烏雲帶來了一聲驚雷。
橫貫夜空的閃電劈開了赤色的火,濃煙被傾盆而下的雨水打回地面,埋沒了數不清的焦黑屍體。血腥氣彌漫在這座不大的小城内,然而還未等到天明,桑荏遭刺殺身亡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王國西南。
江衡延言出必行。
桑荏的死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桑家雇傭軍多數選擇了歸降,他們本以為能借此獲得一條生路,卻不料山匪根本沒有道義可言,手起刀落,為森林多添了一抹養分。
這場雨來得快也走得快,法拉特亞徹底淪陷後,阿諾德和亞伯就接管了此處。數不清的精靈和獸人被聚集在一處登記身份信息,他們中大多數獸人族都想要留在此處,而精靈們卻執意前往琳琅天城,為了追随他們曾經的信仰。
塔爾在1月24日的日落時分回到了西南氣根邊境騎士團,虞影溯依舊待在指揮處,隻不過這一次身邊還有玄青栎和佩卡曼金。玄逐歸的回信沒有比塔爾早到多少,他看着玄青栎的臉色,明白了事情或許并不順利。
玄青栎将他們送去的名單還了回來,上面多數名字被劃上了紅色的叉。玄青栎在發抖,他咬牙捏着信,像是被奪走了聲音一般一言不發。
“玄家幾乎是滅門了,”佩卡曼金低聲道,“這些人……都被殺了。”
塔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動的手。
“消息還沒有傳到西南,但月眠城人盡皆知,”佩卡曼金說,“他的刀……有名字了,叫……封喉刃。”
“他留了我父親一命,”玄青栎的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可我父親也是個叛徒,他把玄家的錢給了尤金·霍姆蘭德,他明明知道……那是個賣國賊。”
“青栎……”
“為什麼不殺?因為我嗎?”玄青栎雙眼赤紅,“他都不在乎名聲了,為什麼還要在意我?”
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先去忙了,”玄青栎也不等他們回答,“你們有新消息再告訴我。”
玄青栎離去的背影挺拔得仿佛一顆雲杉樹,沒有人看出他肩上的負擔幾乎要壓垮他。他記得堂哥在他離開之時曾經送給他一句話,說“玄家人的骨頭都是鐵做的,即使天塌地陷,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壓彎我們的脊骨”。
這種滋味并不好受,玄青栎感覺自己全身都在疼,每一寸皮膚都像是被尖刀劃開一般,失血過多的冷意蔓延在每一根骨頭上。
“我去看看他吧,”佩卡曼金歎了口氣,“這孩子剛十七歲,放在聯盟裡也才當上獵人沒多久。”
“看住他,别讓他回月眠城。”虞影溯說。
“知道。”
佩卡曼金離開後,塔爾深吸了一口氣望向虞影溯。他本以為玄逐歸隻送來了這份名單,卻不料虞影溯又遞來了一封信,還特地寫了不要讓玄青栎看見。
“他父親是老家主的親弟弟,那杯摻了藥的酒是他親自端給老家主的,”虞影溯說,“那酒裡有什麼,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塔爾一愣,低頭看向玄逐歸的字。
“我見到江衡延了,他說他要的是玄家一個人,叫楚瀾珊,是追羽他六叔的女兒,”虞影溯說,“話我送去月眠城了,楚瀾珊還活着,隻不過在玄家地牢裡。她父親也是主使之一,追羽當着女孩的面抹了他的脖子,。”
塔爾一言不發,玄逐歸在信裡說讓要把自己的二叔留到最後一刻,因為那是父親留下了最後一道保命符。他會當衆還玄逐歸一個公道,或許這個舉動能夠沖掉一些月眠城居民的恐慌,但效果究竟如何,玄逐歸自己也不知道。
“初墨很好,你們也不用擔心我,”玄逐歸在信的最後寫道,“玄家徹底是我的了,但月眠城現在太髒,以後再來做客吧。”
八大城西南邊境的暴|亂在1月的最後一天徹底歸于平靜,巴哈慕森林上空再次被烏雲壓得密不透風。這場雨洗幹淨了燎原之上的血和硝煙,冰冷的雨滴穿透天幕,拉開了終曲的序幕。
阿諾德和亞伯馬不停蹄地開始了道路修建和法拉特亞的重建工作,那些從琳琅天城來的奴隸們脫離了原本的身份,在火焰之中擁有了新的生活,在王國的“境外之地”安了家。
拉弗雷恩家的财富讓很多人都趨之若鹜,原本不願的巴哈慕守衛軍中也有一部分年輕人加入了建造隊伍。虞影溯也借此機會讓佩卡曼金回到了守衛軍駐地,為了選址建造秘密基地。
巴哈慕守衛軍和西南氣根邊境騎士團在當日午後正式簽訂結盟契約,玄青栎在佩卡曼金的幫助下逐步接手了邊境騎士團。君弦的文書在2月初被都城使者送來,十七歲的少年人成為了王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邊境騎士團長。
指揮處的燈光在通明了十餘天之後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虞影溯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抱着懷裡熟睡的塔爾,聽着他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出神,直到天光乍破。
噩夢在黑夜過後再次侵吞了塔爾的睡眠,血海中的骸骨拖拽着他的四肢,叫嚣着要将他吞噬。他四肢末端的溫度在極短的時間内退卻,虞影溯歎了口氣,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
塔爾沒花多久就自己掙脫了泥沼,他艱難地穩住呼吸,将額頭抵在了對方的頸側。
“夢到什麼了?”虞影溯問他。
“和之前差不多,”塔爾輕聲說,“我心慌,不知道為什麼。”
虞影溯笑了笑,又問:“不再繼續睡嗎?”
“不困了,”塔爾頓了頓,“但再抱一會兒吧。”
很多年以後,塔爾依舊時常會想起這個昏暗的黎明。他從不後悔已經做出的選擇,但如果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會在回都城的路上去一趟月眠城,看一眼那裡的冬末春初。
還有那個踩着血,走上了不歸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