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爾特記得這個聲音,他徘徊在大裂谷結界外的時候就聽到過。吸血鬼的聲線帶着獨特的韻味,想不記住都難,更何況說話者本身就耀眼奪目。
“被審判的不是你嗎?你要是真沒做過就算了,殺了人還把将毒藥放在杯子裡的人拖出來給你頂罪,人都死了,你還不消停,”虞影溯坐在地牢入口的高處,似笑非笑地撐着下巴,“柯爾特先生,好計謀啊。丢燙手山芋的本事比曠星高出太多,看來你才适合當皇家軍團的首領。”
“你——”
“我來告訴諸位一個消息,烏魯爾達先生在幾分鐘之前病發,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占星者說他活不過一天了,有誰要去看看嗎?”
這對霜雪族人來說并非什麼要緊事,但對曠星他們來說就完全不一樣了。被押在地的柯爾特幾乎要蹦起來,他看着虞影溯的眼神如同鈍刀。
“塔爾呢?”菲尼問道。
“他在烏蒙聖堂,”虞影溯指了指地上的柯爾特,“這邊的事占星者也知道了個大概,他建議你們先把地上那位先生關進地牢,畢竟不論他痛下殺手的過程如何,都加速了獸人族兩派的分裂。”
尤裡壓着内心的情緒,沉聲道:“先這麼辦。”
“你們未來會有很多時間從一個人嘴裡撬出事實,不急于一時,”虞影溯說,“忙點該忙的事情比較重要。”
烏魯爾達的昏迷并非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本就在生死線的邊緣徘徊。他在夜半時分醒了幾分鐘,像是要把烈陽族正式托付給菲尼,卻連發聲的力氣都沒有了。無法分辨的咿呀聲仿佛不會說話的嬰兒,而聆聽者始終垂着眸,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聽懂。
次日一早,塔爾于晨曦中醒來。
烏魯爾達最終沒有見到第二日的朝陽,他在淩晨最冷的時候咽了氣,獨角徹底失去了光澤,渾濁的色澤象征着離去。塔爾到主殿之時見到了遠遠立在門邊的菲尼,這位烈陽族的新晉首領臉上沒有半點神情,像是睜着眼的沉睡者。
“菲尼,”塔爾叫他,“出去說。”
菲尼望了一眼跪在床邊的曠星,離開時随手帶上了門。他們一路走到了廣場的正中,最後坐在了通向高台的階梯上。
“我猜你想和我說戰争,”菲尼輕聲道,“烏魯爾達死了,除非我也死了,否則無論如何都逃不掉。”
“沒幾天了,曠星從烏蒙回到月眠城至少需要三天,”塔爾說,“你該下決定了。”
菲尼聞言,不禁笑出了聲。
“他們必然會上戰場,這和我的決定無關,”菲尼說,“你知道嗎,現在就算是尤裡,都想去打仗。”
“因為精靈秘辛?”
“還有落霄,”菲尼說,“你知道沃蘭家的事嗎?”
塔爾點了頭。
“虞影溯竟然還會告訴你,”菲尼感慨道,“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懂你們的關系了。”
“就算告訴我的不是他,也會是别人,”塔爾說,“從他嘴裡說出來他就能占到更多便宜,從我這裡讨到更多好處。”
“那如果面對這種情況的是你,你會怎麼做?”菲尼問,“如果導緻你父親死亡的禍首之一是把你養大的親人,你會怎麼做?”
有那麼一瞬間,塔爾幾乎以為菲尼知道什麼關于聯盟的信息,但這個念頭很快就打消了。這裡距離特拉古歐森林太遠,他不相信閉塞不出的種族能知道千裡之外的恩恩怨怨。
“每一個人都該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即使他已經離開。”
“劊子手呢?”
“除非他沒有自我的意識,否則即使殺的是罪不可赦的惡人,血肉模糊的軀體也依舊會缭繞在日複一日的噩夢裡,”塔爾說,“這也是代價的一種。”
菲尼不知道塔爾曾經曆過什麼,但眼中的神色卻顯然和年紀對不上。
“但即使劊子手死了,我也依舊想要那個操盤手的命,”塔爾低聲道,“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菲尼低垂着眼,問道:“涅亞先生……是被誰害死的?”
“要他命的人太多了,等我弄清楚的那天再告訴你,”塔爾抿了抿嘴,“真的不去前線嗎?”
菲尼搖了搖頭。
“其實他們并不需要我,甚至并不需要烏魯爾達。四十年足夠讓斷痕愈合成誰都不認識的樣子,扯不開的并非什麼牽引線,而是腦子裡的一根弦,”菲尼笑了一聲,“其實我就這麼消失才是最好的結局,烈陽族的獨角獸全部消失,從此獸人族統一。出征者為了信念而戰,留守者繼續享受天賜寶地的庇佑……這樣沒什麼不好。”
“那你怎麼辦?”塔爾問。
“不知道,我本來是個看門的,現在連門帶牆都給我拆了,我也就沒有什麼别的能幹的事了。我對人類和精靈稱得上一無所知,這樣的人上了戰場也是累贅,說不定對方一句話就能讓我糊裡糊塗賣了自己,”菲尼說着,突然撐着下巴問塔爾,“你們不是要去極北冰原嗎?要麼帶上我一起,我也去霜蘭幽谷裡走走。”
“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
“我知道,”菲尼說,“和放逐之境一樣。”
他像是随口一說,說完又發呆似的望向了天空。這兩日的烏蒙都沒有下過雨,天空時不時還會透出湛藍,陽光也偶爾能露面。
“你們什麼時候出發?”菲尼問。
“開戰之前。”塔爾說。
“那不如就和曠星他們一起走吧,”菲尼說,“從這裡到月眠城的路上,我把他們交付給你了。”
塔爾一怔,随即意識到菲尼是打定了主意不會去了。
“烈陽族不可能所有人都上戰場,留下的人更需要我,”菲尼說,“我要在這裡等獸人族的戰士們凱旋。”
他站起了身,伸手把塔爾也從台階上拉了起來。
“不過你走之前帶我去一趟舊宮吧,我還沒去過,”菲尼笑了笑,“趁着天氣好,我去看看先祖的宮殿。”
烏蒙聖堂前的廣場上不知何時停駐了一群白鴿,其中之一似乎受到了驚吓,撲騰着翅膀飛入了多雲的天空。鴿群在那之後接二連三地扇起了陣風,它們朝着大裂谷的北方飛,不知要去往何處。
但陣風越過了層層疊疊的山巒,最終将雲雨帶去了月眠城。
玄逐歸在幾日前收到了一封信,是用信鴿送來的。塔爾将賽爾芬·伯蘭的消息告知了他之後,玄逐歸始終都在留意來自法爾伽魯姆東部的信息,如今時隔一月有餘,那片早已被聯盟占領的土地總算不再悄無聲息了。
寫信的人并未署名,但信紙邊緣卻有一個标記。玄逐歸始終覺得眼熟,想了幾分鐘才發覺那是一個酒莊的标志。
“諾克酒莊”。
來信者正是克萊蒙,他在帕帕羅爾嘉潛伏至今都無法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傳出來。要不是在處理吸血鬼襲擊事件時偶遇了賽爾芬·伯蘭,他估計自己隻能等徹底得到自主權之時才能擁有和外界交流的能力。
他在帕帕羅爾嘉的伊爾亞獲得了一個有一定權力的職位,借助尤金留下的餘威和他的母族洛克家族打好了關系。但好巧不巧,還不到半月,他就發現這個家族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忠于聯盟。
洛克家族本身就是尤金為了對抗聯盟而留下的後手之一,但造勢比不上失勢,這枚棋子還未完全成型,尤金·霍姆蘭德本人就已經歸西了。
同樣的信件時隔數日也到了塔爾手中,克萊蒙的來信是徹徹底底的意料之外,而其中的内容更是塔爾從未料想到的。
聯盟在不久之前公布了幾位長老的名字,其中有些成為了八大城的統禦城主,還有些是為了給即将在琳琅天城成立的新長老殿打下的基礎。但即使如此,十二長老究竟是何方神聖依舊不得而知。
“克萊蒙說現在帕帕羅爾嘉和西萊恩分别有兩個聯盟長老鎮守,西萊恩的是五長老哈普蘭特·鉑爾曼,帕帕羅爾嘉的是七長老達妮安卡·帕恰克爾曼,”虞影溯看着信,“大長老不知道達妮安卡·帕恰克爾曼是盟主一方的?”
“帕恰克爾曼家就在帕帕羅爾嘉,他隻能這麼選,”塔爾說,“你還記得我之前給他送去的信嗎?”
“你說聯盟裡有你的殘存勢力,讓他千萬小心,”虞影溯笑了,“哦……他這是生怕自己有意避開的舉動讓聯盟的統一性在有心之人的眼中出現裂痕,我從來不知道他膽子竟然這麼小。”
“至少這證明了在他心裡,我對他的威脅遠比一個帕帕羅爾嘉大。”
這其實算是個好消息,至少别的不談,克萊蒙和賽爾芬·伯蘭在帕帕羅爾嘉牽上線是個吉兆。這為克萊蒙傳遞消息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方法,因為蝙蝠能确保信件到達目标之人的手裡,不會被半路截斷。
不過虞影溯對前一日的事情似乎更加好奇。
“菲尼昨天讓你帶他去舊宮?”他問塔爾,“那邊怎麼說?”
“地面以上的全塌了,但地下室依舊完好,我進去看了一圈,很穩,”塔爾說,“他看完之後在後花園的廢墟裡站了很久,說讓他一個人待會兒。”
“你就先回了?”
“我去了趟大藏書閣,那裡從外面看不見,”塔爾說,“損毀很嚴重,内部的階梯幾乎都斷裂了,但外牆因為那幾棵樹依舊完好。”
“壁畫走廊呢?”
“時間結界完好無損,”塔爾閉上了眼睛,靠到了虞影溯身上,“除了這幾個地方,别的都徹底坍塌了。”
屹立數百年的古迹就這麼消失了,但獸人族似乎并沒有很強烈的惋惜感。他們對舊宮的情感本就不深,更何況如今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戰争上。
“我們要準備離開這裡了,”虞影溯說,“你昨天的清醒時長已經超過十二小時,災禍也有要清醒的迹象。”
塔爾一愣:“災禍?”
“你睡着的時候他在空中凝了個小球,跟我說了句話,”虞影溯撥弄着塔爾的頭發,從一旁拿出了根黑絲帶,将他的發尾束在了一起,“‘最多三日’。”
虞影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找到了新的愛好,他喜歡把塔爾的頭發綁了又拆拆了又綁,一天能來來回回弄個好幾次。塔爾也不管他,就任由那一雙微涼的手在後頸和發梢間穿梭。
“明天和占星者說一聲吧,”塔爾說,“菲尼把皇家軍團交給我了,就從這裡到月眠城的一路。後天一早就出發,精靈出兵之前應該能到達月眠城。”
“要帶什麼嗎?”
“圖紙和那塊石頭,”塔爾頓了頓,“雷恩之前把調動王國情報網的令牌給我了,前幾天剛從衣袋裡發現。這次過去得帶給追羽,我用不到。”
“不給君弦?”
“不了,”塔爾說,“我更相信追羽。”
晴了三日的赫蘿大裂谷在這一日的午夜迎來了一場雷暴,雨水宛若從雲層之中傾瀉而下的瀑布,不出十分鐘就淹沒了烏蒙。
這裡從未有過如此狂暴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