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逐歸皺起了眉，問：“外面什麼情況？”
“數十隻吸血鬼同一時間出現在了營地，聚集傷員的地方已經被他們占領了，他們聲稱來意并非如我們所想，但卻不讓任何一個衛兵進去。”
“是麼？”玄逐歸抄起了封喉刃，“穩住外面的秩序，一共來了幾隻喝人血的怪物，我去會會他們。”
“我們看到的就有二十多個，真實數量隻多不少，”魚散疏一頓，連忙道，“統帥，您要——”
玄逐歸一聲冷笑，封喉刃出鞘時帶起了銀色的閃光。
“吸血鬼獵人和吸血鬼勾結成了一堆，那我不妨代勞，”他揚起了嘴角，望向塔爾，“一起嗎？”
“一起，”塔爾手中已然出現了一把漆黑的大劍，嗡嗡作響，“看看他們究竟是不是惡鬼。”
掀開簾帳的一瞬間，四散在空氣中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塔爾腳步一頓，卻很快又恢複如常。
虞影溯現在應該已經到了琳琅天城，他不知道琳琅天城如今是什麼模樣。那片琳琅之地或許都已經容不下黑市天街的燈火，那裡的一切都建立在殺戮與毀滅之上。
天邊的朝陽像是被遍地的血染紅了，光芒帶着火焰的色澤。塔爾并不喜歡火，索薩家的古堡、特拉古歐森林的邊界、大圖書館、琳琅天城東郊的草場……太多他曾經放在心上的東西都在火焰中毀滅，而他卻不得不依靠火焰在這個世界裡偷生。
火焰能毀滅一切，無論是幼時在挂畫背後惡作劇的塗鴉還是傳世近千年的壁畫，皆是如此。
“塔爾？”玄逐歸叫他，“你看到什麼了？”
“火，”塔爾轉過頭，他聞見了那些血債累累的吸血鬼身上濃重的血腥氣，“和火光裡閃爍的塵埃。”
玄逐歸一笑：“你倒挺浪漫。”
“有時候死亡的确浪漫，”災禍的劍尖沾上了地上的血，“走吧。”
朝陽的光穿透晨霧，灑在琳琅天城的王城大道上。虞影溯站在大圖書館門前，看着被熏成一片漆黑的浮雕，不禁發出了一聲冷笑。
“小殿下怎麼來了？”薩蘭·玻佩恩出現在他身後，“弗盧索先生對您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想邀請您去王宮一叙。”
“王宮？”虞影溯覺得奇怪，“這是要鸠占鵲巢了？”
“并非如此，弗盧索先生如今被羅蘭公國的領導者奉為座上賓，現在隻不過是和羅伊爾先生商量些事情罷了。弗盧索先生對您的信任可謂毫無保留，就算是我，也不能在這個時間前去打擾。”
虞影溯本人并不想領教這份殊榮，他停頓了片刻，說：“我在黑市天街的拍賣會場等他。”
“這……”
“或者就不必見了，我也沒什麼非要和他說的事情，回來不過是找個東西而已，”虞影溯的手揣進了風衣的口袋，“您自己看着辦。”
薩蘭·玻佩恩不願意和他起正面沖突，他在面對虞影溯的時候總有種和面對暗黨首領如出一轍的相似感。不可見的威壓讓他不自覺就低下了頭，分明面前的血族連法術都不會用，卻依舊能讓他感到畏懼。
“我會轉達先生的，”薩蘭說道，“那麼小殿下，祝願您能尋得失物。”
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了街角的陰影中，仿佛是要逃離這血一般紅的朝陽。虞影溯轉過頭，他的眼睛被光線照得透亮無比，而災禍十分敬業地探出了觸手，記錄下了這一幕。
“災禍，他在幹什麼？”
“去找一群血族，”災禍說，“和玄逐歸一起。”
“他和追羽的關系還真的挺不錯，”虞影溯笑了笑，“走吧，盡早回去。”
他和塔爾先前的居所已經化為廢墟，但這裡距離王宮太近，于是在修複時無人敢怠慢。虞影溯運氣不錯，到達那裡時工人們正在搬離散落一地的碎石磚塊。
吸血鬼的出現對于這些人而言已經習以為常，但他們大多隻是路過，鮮少會駐足旁觀。虞影溯的視線在廢墟之中掃了一圈，找東西雖說隻是借口，但那樣東西還是得有——比如他送給塔爾的那張捕夢網。
“您……您好……”一個工匠壯着膽子和虞影溯打了招呼，“您是要……找什麼東西嗎？”
虞影溯掀起一塊碎石，看見捕夢網羽毛被污水浸透，大半都被火燒成了黑灰色。
“找到了，謝謝，”虞影溯彎腰撿起了捕夢網的殘骸，低聲問，“這裡要建什麼？”
工匠沒想到會被好言相待，虞影溯嘴角的微笑禮貌至極，除去那雙紅寶石一般的雙眼，俨然就是一個教養極佳的貴公子。
“說……說是之後會造一個大家族的宅邸，好像是……蒙什麼……什麼爾家族，”工匠說的話磕磕巴巴的，“我們也是按照——”
“說什麼呢，還不趕緊幹活！”
一個人的吆喝聲打斷了工匠，虞影溯聞聲望去，看見了一個氣焰嚣張的管事者。那人在看見他的瞬間就噤了聲，似乎是被他的紅眼睛吓到了。虞影溯記得他，這張瘦骨嶙峋的臉曾經出現在特拉古歐森林的邊緣，作為八長老夏佐的手下。
“多謝，”虞影溯幫工匠把一個磚塊放進了推車，“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嗎？”
“我……我不敢……我……”工匠被他的這一聲“您”給結結實實地吓到了，“我……我叫……波特什……”
“感謝您的消息，波特什先生，”虞影溯說，“後會有期。”
虞影溯躍下廢墟，走到那個管事者的身旁，全然無視了那人谄媚的笑，伸手就把這個人的脖子捏斷了。暗黨本就草芥人命，而對虞影溯來說，隻不過是将殺死庭岚的兇手之一送上路而已，他相信就算塔爾在，也不會對他的行為有什麼異議。
左耳的牙印也一點都沒有要發作的痕迹。
工匠波特什口中的應該是聯盟的四大家族之一——蒙蒂爾家，那是佩卡曼金的家族，也是個群龍無首的家族。契約大惡魔與原家主一起消失了二十多年，因此遲遲沒有新的家主上任。他們随着聯盟的腳步而行是明智的選擇，畢竟聰明人不會選擇螳臂當車。
他沿着記憶裡的路走到了黑市的入口處，這裡仿佛從未經曆過戰火的洗禮，天街的燈火一如既往的通明，但昔日熱鬧的場景早就消失不見。或許如今還是清晨，又或許曾經的人們已然消失。
虞影溯一晃神的功夫，一道身影便出現在了長階的盡頭。凰笙身着一襲淺金色的長裙，乍一看仿佛是位降臨人間的神祇。
“我沒想過會在這裡看見你，”凰笙說，“你也投奔暗黨了。”
“應該說是回歸，”虞影溯笑了，“但看在塔爾的面子上，我不會動這裡。”
凰笙冷笑，她眼中的譏諷毫不掩飾，虞影溯自然知道她什麼意思。
“我隻是感慨，王國都換了主人，黑市天街竟然還在，”他說，“我不知道，他們竟然連一條街都除不掉。”
“你們大可以試試，”凰笙仰着頭，“這裡沒有怕死的生靈。”
虞影溯頓了頓，問：“是麼？”
黑市天街的燈火照亮了穹頂，但依舊抵不過陽光。虞影溯一步一步踏進黑暗的聲響烙在每一個藏匿于暗處者的心上，仿佛敲擊琉璃片的榔頭，帶着緻命的摧毀力。凰笙被他激怒了，靈符上的光芒流轉，一道屏障橫在了他們之間。
“我沒有惡意，”虞影溯說，“你感覺得出來。”
“那又如何？”凰笙冷聲道，“說明你的來意。”
虞影溯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個面目全非的捕夢網。
“我在這裡沒有幾個認識的人，想請你把這個複原一下，”虞影溯低聲道，“幫個忙？”
“我看起來像是蠢貨？”
“我知道你們什麼都不怕，”虞影溯說，“地面在你們頭頂，你們腳下踩着的才是天，踏着蒼穹而生的人怕什麼？”
凰笙沒有接話，但藏于暗中的人們卻按捺不住了。虞影溯的餘光掃到了那個胸口戴着藍寶石的男人，費米尼加，他還活着。
“你用一個西南氣根收買了玻佩恩那個畜生，現在又準備拿個破爛把我們收入囊中？做什麼美夢？”凰笙沉聲道，“天街不是任何人的囊中之物，這裡是我們的家。”
虞影溯頓了頓，把捕夢網收進了口袋，像是不覺得髒一樣，伸進口袋的手就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凰笙，追羽讓我帶句話給你，”虞影溯說，“他說他下次到琳琅天城的時候一定來找你，他希望月光流畔不會被戰火侵染。”
胡編亂造能不能說服别人不确定，但他明顯看見了凰笙的動作一僵。
“我一會兒還約了那位弗盧索先生在拍賣會場見面，不用多麻煩，求一位水精靈幫我洗幹淨捕夢網上的灰就行，這是塔爾的東西，”虞影溯垂下視線，“以身犯險并非我本意，還請諒解。”
虞影溯其實對此沒抱有多大希望，但出乎意料的是凰笙竟然撤走了他們之前的阻隔屏障，或許是把玄逐歸搬出來真的很好用，又或許是因為别的什麼。他看不透精靈的思維，而先知們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就更加難懂了。
“把東西放在台階上，天黑之後來原處取，”凰笙說，“虞影溯，從今往後我——”
她沒能說完這句話，一聲直擊人心的巨響在高空回蕩，硬生生打斷了他。虞影溯心下一顫，他仰起頭，晴空在短短幾秒之内被烏雲覆蓋，像是赫蘿大裂谷雨季的雲。
“不自量力的縮頭烏龜終于探頭了，真是不得了。精靈先知都成了籠中困獸，看來我們在邊境的戰役不必多慮了。”
聲音的來源不明，虞影溯依稀覺得耳熟，他在特拉古歐森林聽到過，似乎是羅伊爾·羅蘭。
“感謝您的祝福，羅蘭，但籠中困獸還有喘息的空間，台上傀儡可沒有，”凰笙顯然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了，“但如果我是縮頭烏龜，那麼在邊境的聯盟隻能被稱之蝼蟻。你們想讓不敗戰神失手，不如下輩子投胎的時候和輪回之神打個招呼，先等他比你們早走一步。”
虞影溯挑了挑眉，發現他遇到的兩個精靈先知都有着一句話把人往死裡怼的本事，尤其是面對厭惡者之時。
“感謝您的善意提醒，我會考慮的，”羅伊爾的聲音帶上了笑意，“衷心祝願您能在今日之後依舊堅持己見。”
凰笙左手掌心的靈符不曾熄滅，金色的絲線在半空凝結成了細絲。空中的烏雲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響，閃電在其中叫嚣，渴求落入人間。
“借助惡魔力量之人必定堕落，羅蘭，”凰笙的周身閃起了陽光般的色澤，天邊的火焰透過了法爾伽魯姆的枝幹，将天街的石階染成了血色，“而堕魔者無一善終！”
雷電與她最後一字同一時間落地，閃電被金光打散，沒有一道落在天街的範圍之内。石階入口凹下數個深坑，虞影溯閃身躲避，但衣角卻依舊沾上了焦黑。
而僅僅一個回合，所有人便心知肚明凰笙敵不過那個降雷的魔族。
“小精靈，看來你也不過如此，”話語聲随着第二道驚雷落下，直直打在了凰笙的耳旁，“負隅頑抗是精靈的傳統嗎？你們千年前慘敗于魔族，現在看來……結局依舊會是如此。”
凰笙被打得後退了半步，她仰起頭，卻看不見敵人究竟在何處。濃重的烏雲幾乎要壓到頭頂，短短幾十秒，連陽光都透不進來了。
可虞影溯看得清楚，凰笙的大半注意力分明不在從天而降的雷中。她身後不知何時立起的屏障緩緩流動着光暈，暗沉天光遮不住金色的絲線。不知何時出現的幾十位精靈立于屏障之後，靈符閃着光。
“諸位，結界已起，從今往後無人能破除天街的大門，”凰笙高聲道，“即使千年前的古代惡魔再次降臨于世也不行，而你，在他們面前不過是蝼蟻！”
“大言不慚！”
驚雷轟然落下，凰笙的發梢燃起了火，但她仿佛并不在意。虞影溯擋不住，他隻能後退，任由惡魔落下的雷電将周遭地面的磚石打得滿目瘡痍。
“我隻不過為我自己找尋一片安甯之地，”凰笙沉聲道，“聯盟欺人太甚，你們讓琳琅天城化為廢墟，讓傳世珍寶灰飛煙滅！神靈會讓惡人得到報應，萬千生靈總有一雙眼睛能看到你們咎由自取！你們會被自己毀滅，累累血債必将以生命償還！”
但她卻沒有力氣再去抵擋雷電了，她用畢生的法力建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将黑市天街的上千人保護在了牢籠之中。
“我看不見了，”她低聲呢喃，“你們追随我這個逃亡者來到了這裡，但從今往後，天街隻有你們自己了。”
凰笙閉上了眼睛，她昂首等待着強光落下。但雷電卻偏離了原本的軌迹，她身體一輕，發現自己被攔腰抱起，眼前一閃，短短一息之内便離開了天街入口數百米遠。
“我的捕夢網還等着人來修，”虞影溯說，“你把天街關了，我上哪裡再去找人幫忙？”
“你——”
“别說話，我是看在塔爾的面子上，”虞影溯皺着眉，“我知道你拼死抵抗的話能把羅菲爾那打跑，但那樣天街就會失去最強大的庇護。你不惜送死都要保護那個黑市，為什麼？”
虞影溯的舉動徹底讓凰笙傻了眼，血族暗黨如今和聯盟同流合污，他沒有任何理由救她。
“别發呆，女士，”虞影溯啧了一聲，“後面還帶着個巨大的尾巴，别猶豫了。”
“那是我的家，”凰笙的聲音帶着顫抖，“那是我的家！”
“那麼改天有空一定去拜訪，但現在——”
虞影溯的腳步驟停，凰笙一驚，掙紮着自己站了起來，擡眼看見了兩個吸血鬼。
“大哥……”
“看來把羽谿帶來琳琅天城，是個再明智不過的決定了。”
虞影溯沒有見過他，這個血族的面容太過陌生，但他的手如今已經沒入了羽谿的胸口，隻要微微用力，手底跳動的心髒就會瞬間破裂。
“小溯……”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羽谿了，上一次還是在離開羅萊斯的最後一天。他的大哥是個交際能手，但他并不強大，沒有羽畫那麼強的法術，也自然難以保護自己。
“初次見面，小殿下，”弗盧索的嘴角揚起了笑容，“既然你急着離開，那讓我們來做個簡單的選擇題。”
虞影溯隻覺得自己的心髒要跳出胸膛，仿佛弗盧索的手底非羽谿，而是他自己。
“貪婪不可取，那是不可饒恕的罪孽之一。那麼……你的親哥哥和你身邊的精靈，你想選擇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