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剛落,一陣風便帶着花瓣撲面而來。他們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片雪白的玫瑰花田,夜空上的兩條星河交相輝映。遠處的群山隻有深色的輪廓,濃郁的花香無處不在,狂風都吹不散。塔爾看見了遠處索薩家的古堡,看見了曾經認識的那些家裡的人進進出出地忙碌。
他身邊忽地又刮過了一陣風,再度睜眼時,一座雪白的高塔矗立在了百米之外的花田之中。塔爾從未見過這樣的高塔,外牆上爬滿了藤蔓,阿狄亞娜之花的香氣若隐若現。白玫瑰花田中忽地點綴了星星點點的殷紅,罂粟破土而出,盛開了無數鮮豔的重瓣花朵。
這裡……是幻覺吧。這或許在深魇看來是對先前那些創傷的補償,但對于他們這些過關者來說,曠野卻是最後的一道關卡。有人會沉溺于虛假的幻境無法自拔,在虛無中迷失理智,求得不存在的慰藉。
“庭岚,”塔爾低聲道,“你看見了什麼?”
“檀楓鎮的秋季,”庭岚的眼睛閃着光,“溪來寺裡的楓葉紅了,老和尚坐在窗邊沏了一壺茶,手邊是從鎮子裡買來的糕點。”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的時候卻摸了個空。
“該走了,”塔爾說,“别陷進去。”
而沉溺于虛影者無一善終。
“我知道……”庭岚突然失了力,垂下了手,“溪來寺都給燒了,老和尚死了那麼多年了都。”
他伸手揮散了眼前的幻象,又問:“恩賜是什麼?不會就是曠野幻境吧?”
塔爾自然不知道,他也不想要什麼恩賜。他隻想回去,回到現實中尋找一個支點。那裡還有人在等他,他的慰藉永遠不會是虛假的幻象。
“走吧,”他說,“我得到的夠多了。”
也不怪琅軒初見他時的茫然與震驚,他長得的确和涅亞很像,眉眼輪廓都很像,但神色卻全然不同。他忽然就知道了涅亞為什麼要虛化自己的臉,畢竟那太容易洩露身份了,幾乎就把答案寫在了臉上。
曠野上又吹過了一陣風,一切景色随着風煙消雲散,而無暇之門的出口也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那我們走吧,”庭岚抿着嘴,“你先走,我跟在後面就行。”
無暇之門開啟之時悄然無聲,塔爾沒思考太多,一腳踏出去後卻沒等到身後跟随的人。
“你不出來嗎?”塔爾問。
“我好像落了個東西在裡面,得回去一趟。反正出去不需要引路人,再怎麼也不會迷路,”庭岚後退了一步,“哦對,那桶酒你得給我留着,等我出去之後不醉不歸。”
塔爾根本來不及說什麼,庭岚伸手推上了那扇純白色的門,帶着他的笑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庭岚想到了他還活着的時候與塔爾的最後一次道别,在溪來寺的門前。他這一次沒有從塔爾這裡拿到禮物,又或許得到了隻會屬于他的獨特的禮物。
他回過頭,曠野出現了他的家,他的檀楓鎮,他的溪來寺。或許是因為有了河面上的五角紅楓葉,告别也變得不是那麼艱難了。
愛瓦瑞克斯鈴蘭谷裡響起了鐘聲。
“我該回去了,天暗了,”伊斯雷爾放下了茶杯,“明天再來,鈴蘭谷會易主嗎?”
“不會,”深魇道,“欺詐最怕的就是斯圖萊特家的人和血族,然而現在兩個都在他面前……我真想去看場好戲,但可惜了。”
雪白的鈴蘭花上沾染了塵污,黑灰色的濃霧侵染了大半的花谷。屏障阻擋不了瘴氣,空氣腐蝕着綠葉,腐朽的氣息彌漫而至。伊斯雷爾捧着自己的那束鈴蘭花起身離開了,他留下了帶來的茶點,臨走前叮囑災禍給塔爾帶一點嘗嘗。
災禍的動作頓了頓,他忽地擡起了頭,望向了深魇。
“他出來了,”他閃着一雙金色的眼睛,瞳孔縮成了一道尖銳的豎線,“他在召喚我。”
“他的精神抗性上升了不止一個層次,你現在應該無法感受到他的一切,”深魇道,“孩子,你選擇安逸還是紛争?”
災禍望向了桌面中央的那束湛藍色的碎絨,綴着絨毛球的花莖随着風搖擺,花蕊正中的漆黑眼睛一隻隻都死死地盯着他。
“我希望可以選擇安逸,”災禍說,“塔爾也希望選擇安逸,但總有人不允許。”
深魇道:“我可以保你,直到你成長,直到你所向披靡。”
“安逸就是蝸居在霜蘭幽谷,等着終有一日被吞噬,”災禍掐下了一朵碎絨,看着它薄如蟬翼的花瓣上綴着的細密尖刺,眯起了眼睛,“母親,換了你剛成為古代惡魔時,會任由野狗撕咬你的皮肉嗎?”
深魇手裡的茶杯磕到了底座,裂痕應聲而出。殘留的朱紅色茶水撒了一桌,早已經冷了。
“烙印的倒吊蓮種在出口左轉五千米後的卡什彌亞長廊,我幫你撕開空間屏障,”深魇站起身,“要小心彌恩卷角羊。”
虞影溯等了很久,但那個男人一直都沒有回來。塔爾該是快醒了,他的呼吸變得時急時緩,還皺起了眉。他或許是想抓住什麼東西,始終都攥着虞影溯的衣袖,幾乎要撕壞布料。
周遭的黑霧在這一瞬間如同被凝固了,下一瞬,一隻手憑空出現在半空,災禍的臉緊随而至。塔爾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睜開了雙眼,他伸手勾住了虞影溯的脖頸,按着他和自己接吻。
“兩位,請不要讓我一睜眼就看見你們的親熱場面,”災禍翻了個白眼,“塔爾,去卡什彌亞長廊嗎?”
塔爾垂着眼,虞影溯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伸手抹去他唇邊的血迹。
“你需要我嗎?”虞影溯問。
塔爾點了頭,又緊接着搖了搖頭。虞影溯看懂了他矛盾的舉動,很輕地笑了一聲,揉了揉他的發頂。
“深魇和烙印呢?”塔爾悶着聲問。
“她們要處理一些自己的事情,”虞影溯舔去了拇指上的血,“欺詐不好對付,他的底牌數不勝數。我遇到的或許是他,也或許隻是他的一個手下,但無論是誰都必須要解決。”
塔爾皺了皺眉,問:“多久?”
“他邀請我品酒,我們之間需要進行一場或許有趣或許無聊的賭局,”虞影溯幫塔爾綁好了頭發,他知道接下來還有一場惡仗要打,“鈴蘭谷外毒霧彌漫,注意随時保持清醒。”
“出口左轉五千米就是,”災禍補充道,“我媽讓我注意彌恩卷角羊,對你來說同樣适用。”
虞影溯點頭應了,抱着塔爾的手卻遲遲未松。他等了許久,直到懷裡的人主動從肩上擡起了頭,他才終于稍稍松了口氣。
“走了。”
虞影溯給了他一個道别用的輕吻,看着他隻身步入了瘴氣迷霧之中。
“保護好他,”他壓低了聲音對災禍道,“别讓他受傷。”
“懂,”災禍答道,“但我可能不是那麼管用。”
虞影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
那個自稱欺詐的男人遲遲未歸,他倒也沒有等得不耐煩的意思。他把玩着茶杯旁的小勺子,思維從未停止哪怕片刻。
他察覺到了塔爾蘇醒之後的變化,深灰色的眼睛比之前略微淺了一些,眼底的星星卻更亮。虞影溯不得不承認塔爾走進深魇夢境的選擇明智至極,從霜蘭幽谷裡走過一次的混血半魔會得到深淵的恩賜,而詐騙師應當交由心機深沉的惡人處置。
他從這裡抵達卡什彌亞長廊隻需要兩分多鐘的時間,他的小玫瑰需要日照和養分,但在那之前,渣滓必須被清理幹淨。
自稱欺詐的男人又過了幾分鐘才去而複返,他推着一輛銀質的餐車,連琉璃酒杯的杯口和底座上都鑲嵌着精緻的銀邊。
虞影溯止不住地揚起了嘴角。
“久等了,血族的親王閣下,”男人道,“百年前諾克酒莊的窖藏美酒,我相信在羅萊斯也是上品之極。”
“有幸在人類王國品過一次,”虞影溯皺了皺眉,倍感厭惡似的将玻璃杯推遠了些,“你就沒有别的杯子了?”
男人動作一頓,随即恍然大悟似的吸了口氣:“實在抱歉,我都忘了。血族畏懼銀器,這可是奪命的東西啊。”
他最後一個音落下的瞬間,虞影溯眼前的玻璃杯應聲而碎。尖銳的玻璃渣飛濺而出紮進了他的皮膚,銀的碎屑也嵌進了血肉。對面那個男人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在彌漫擴散的血腥氣中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舔了嘴唇。
“見諒,我動作有些大了,”他的獠牙與那副衣冠楚楚的外表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上面沾了血,滿是腥氣,“剛才看見了一隻還烤着火的綿羊,但沒吃到,導緻更加餓了。”
“我們還沒說賭什麼呢,不過現在看來,先生已經選好想要的東西了,”虞影溯眯起了眼睛,他有條不紊地清理着紮進手背的玻璃,卻故意讓銀屑殘留在裡面,“我從前聽說魔族食血族的血肉,倒是沒想到連古代惡魔也對這幅皮囊垂涎欲滴。”
“你和他們不一樣,我的客人,”男人道貌岸然的僞裝轉瞬即逝,“我也和那些野蠻的魔族不同,你想要什麼?你的戰利品又去哪裡了?”
“霜蘭幽谷裡的古代惡魔可不止您一個,我那捧在心尖上的戰利品被不速之客搶走了,得去搶回來,”虞影溯拿起餐車上的紙巾,擦幹淨了手上的血,“所以我要的不多,唯有閣下的忠心而已。”
眼前的男人是個魔族,他為何會出現在霜蘭幽谷之内不得而知,或許是為了離開魔族地界,又或許是為了從大陸回歸。他和欺詐之間或許有某種交易,或許不過是一條走狗。
但毋庸置疑,虞影溯的要求讓他怔了片刻。
“你很有趣,羽溯閣下,”男人眯起了眼睛,“我從前有幸見識過血族的狡詐,卻不料這一堕落的種族中還有閣下這樣的……磊落者。”
虞影溯挑了挑眉,對此倍感認同:“過獎。”
他話語落下的那一刻,鈴蘭谷在刹那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正在舉辦宴會的大廳。身前的圓桌變成了長方形的台面,上面放着四枚十二面的骰子。
“入鄉随俗,既然都來了,不如來玩玩我們的遊戲,”男人打了個響指,原本空曠的大廳瞬間被各式各樣外貌的魔族圍了個水洩不通,“聽說過聖湖之謠嗎?”
“沒有。”
虞影溯話語落下的瞬間,宴會廳裡的燈全都暗了。但對面的男人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臉上甚至帶着笑。
這是……什麼情況?
“魔族喜歡聽故事,尤其喜歡悲劇故事,其中愛情悲劇最受歡迎,”男人笑得陰險至極,“你用骰子搖出的數字就是一句話的字數,一共有十二次機會。”
虞影溯望了一圈,問道:“獲勝條件?”
“很簡單,”男人說,“看誰能讓更多的圍觀者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