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活着,我就想好好活着,”塔爾輕聲笑了,“但有人不讓,有人要我死。”
那既然如此,新仇舊怨不如一起算個清楚。
“涅亞是我父親,你知道我看着他消失的時候在想什麼嗎?”塔爾深吸了一口氣,“就算大長老把整個聯盟傾囊相贈于我,我也要把他碎屍萬段。”
他擡手接住了一顆砸向他頭頂的石子,輕松捏成了碎屑。即使沒有災禍,他的感知能力也比從前強了太多。
“你想複仇,”虞影溯道,“你要他死。”
“我要複仇,”塔爾說,“我要他不得好死。”
震顫絲毫沒有要停下的迹象,屋外的災禍等了半天沒聽見半點聲音,索性破門而入。塔爾早就站起來了,虞影溯坐在床邊,指間纏着塔爾綁頭發的絲帶。塔爾的頭發已經長到了肩,依舊細碎而柔軟,像傍晚時分一團暗紅色的雲,頗有些不近人情的感覺。
“帶路,”他說,“去寶庫。”
霜蘭幽谷的巨大變故瞞不過魔族大君,古代惡魔消隕不是件小事,更何況死的是那個出了名難對付的欺詐。布雷希特在王位上一籌莫展,他并不感到驚訝,卻又對這份“意料之中”倍感惱火。
斯圖萊特家的人真是可怕。
“蕾妮醒了,”伊斯雷爾輕聲道,“答應我,這次你不能再讓她繼續睡下去了。”
“本來就沒這個打算,”布雷希特歎了口氣,“我已經快壓不住她了。”
伊斯雷爾伸手在他的頸邊貼了一會兒,也随着歎了一口氣。魔族大君的衰弱隻不過是諸多征兆中的其一,魔族結界已經不穩了,不僅是因為時間過半,更是因為古代惡魔欺詐的隕落。
隻有很少數的人知道,鎮守霜蘭幽谷的三位古代惡魔也同樣是結界的一部分基石。
“她去哪裡了?”布雷希特問。
“霜蘭幽谷,”伊斯雷爾說,“她……就要見到她的孩子了。”
二十年對于他們來說并不長久,但布雷希特依舊忐忑。
“她還不知道涅亞……”伊斯雷爾欲言又止,卻被一聲很輕的苦笑打斷了。
布雷希特靠在了王座的椅背上,他仰着頭,似是放棄了什麼堅持已久的事。
“她不可能不知道,烙印都做不到在那種情況下将契約徹底拔除,又何況王權和我,”布雷希特深吸了一口氣,“蕾妮不是什麼弱者,她想要保留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能殘餘一部分,即使同生共死的效果沒了,對方的氣息是否還留存于世總能感知到一些。”
“那她是去找——”
伊斯雷爾的話語被一道出現在大殿之内的強光打斷了,那比閃電更刺目的白光撕裂了空間,讓一個人跨越了魔族結界,憑空出現在了大殿之内。布雷希特并未感到驚訝,他的生命都與魔族結界相連,讓一個人跨越禁制踏入王宮不算難事。
但他這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候選人,目光完全被他腰間那把利刃吸引。
“你的刀鞘呢?”布雷希特問。
“碎了,”來者環顧四周,沉聲道,“這裡不是霜蘭幽谷。”
“你在魔族王宮,現在霜蘭幽谷裡也沒人接待你,”布雷希特站起身,手中權杖輕觸了地面,問道,“玄逐歸?”
“是,”玄逐歸的手摸上了劍柄,毫不掩飾敵意,“赫卡洛斯告訴我傳送陣另一頭是霜蘭幽谷的入口,你又是誰?”
布雷希特覺得這張臉很是眼熟,玄逐歸和八百多年前的那位開國大将軍有着相同的姓氏,甚至連面容都十分相似。這是他仇人的後代,但接近千年的時光依舊沒有洗淨血脈的痕迹,還是能讓他想起本該屬于自己的王國毀滅之時的模樣。
“王宮裡不會有别人,就像法爾伽魯姆的中庭從不承認外來者,”布雷希特沒有隐瞞自己的身份,“候選人,或者你要問我入魔前的姓名?”
玄逐歸當然知道眼前的是誰,布雷希特·斯卡文吉爾的大名家喻戶曉,整個大陸沒有人不知道魔族大君的威名。
“沒有興趣,我要去龍谷,”玄逐歸無視了“候選人”這個稱呼,“勞駕魔王大人,霜蘭幽谷往哪裡走?”
“你走不出這裡,”布雷希特走下了台階,權杖一下下敲擊着地面,聲音不大,但威懾力十足,“你在這裡堪比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崽,但你的刀不錯。”
玄逐歸早已轉過了身,大殿的出口處有兩個守衛,光是周身的氣息就已經足夠讓他忌憚。
這裡早已不是他所生活的那個世界了。
“赫卡洛斯說你想救一個中了‘落霄’的人龍混血,這毒對人類來說無藥可解,但混血……說不定能多活一段時間,”布雷希特道,“去龍谷無用,溫卓的确有點本事,但那是精靈族的毒。”
玄逐歸捏着刀柄的手始終都沒放開,他側過身,保證了視線的餘光裡始終有那兩個門邊的守衛之後問道:“你有辦法?”
“有,但魔族沒有白來的好處,”布雷希特停在他十步之遙的地方,“我要你用命來換。”
玄逐歸冷笑:“你要我死?”
“當然不是,你可是我的候選人,我要的是你作為人類的命。”
布雷希特的權杖揚起了灰黑色的霧霭,煙雲之中走出了一個人。他的左眼被繃帶纏繞着擋住,但玄逐歸被僅僅一道視線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連眨眼都困難至極。他不知道煙霧中走出的那根本不是什麼人,那是古代惡魔中的首座,整個魔族地界乃至全大陸的最強者。
“王權,你吓到小孩兒了,”跟在布雷希特半步之後的伊斯雷爾輕聲道,“你總得讓他說話。”
“血氣過盛,是個殺神,”王權道,“布雷希特,赫卡洛斯給你找了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玄逐歸的視線無法離開王權,他的呼吸都被控制,幾近窒息之時才被對方允許攝入氧氣。
“你的刀告訴我你殺了很多親人,它叫什麼?”王權垂着眼簾,指尖點在了刀刃上,“知道了,封喉刃。”
玄逐歸此刻沒有别的想法,但如果此生還能有機會再見到一次赫卡洛斯,不把他揍得灰飛煙滅誓不罷休。
思考隻維持了短短數秒,王權單手扣住了他的頭骨,仿佛捏着一隻昆蟲的甲殼。強烈的嘔吐感伴随着眩暈讓玄逐歸瞬間跪倒在地,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快得随時都能讓他喪命。
血在沸騰,渾身的皮膚都燙得像是地心裡的熔岩。
“用人類的血祭刀……”王權低聲說着,捏着他頭骨的指尖不自覺地就加上了力道,“臨門一腳,你想以什麼身份入魔?人類,還是刀的魂?”
他沒有等到答案,眼前的人類太過弱小,甚至會因為他的吐息而昏厥。
“人類吧,我更喜歡人類,”王權松了手,施舍一般地将失去意識的玄逐歸放倒在地,又轉頭對布雷希特道,“你該感謝我。”
“想要什麼就拿去,當然如果你隻要一句‘謝謝’,那我非常樂意效勞,”布雷希特攤開了手,“他什麼時候醒?”
王權盯着玄逐歸看了一會兒,說:“三天,但我更中意你的妹妹,她更适合當下一個魔族大君。”
“免談,”布雷希特沉了臉,“候選人給你找了,給他踹進坑的也是你。要是反悔,死的時候我也不介意多帶一個你。”
王權冷眼掃了過去,這世界上膽敢用這種語氣威脅他的或許也就一個布雷希特了。
“帶我去一趟霜蘭幽谷。”王權說。
布雷希特一頓,問:“幹什麼?”
王權無法獨自離開魔族王宮,但相比其他在封印之中不得喘息的古代惡魔,他已經是最自由的那個了。
“蕾妮西亞可以去找她孩子,我也要去找我兒子,”王權無視了布雷希特驚詫的眼神,“别跟我說你不知道,災禍就在那小子身邊。”
“我一直以為那是深魇給你戴的綠帽子。”布雷希特誠懇道。
王權的手纏上了繃帶。
“當我沒說,”布雷希特幹笑着,把權杖交給了身邊的伊斯雷爾,“你倆去吧,我看着這小子。”
“鈴蘭還要嗎?”伊斯雷爾問,“上次時間匆忙,沒采到多少。”
“挖幾顆回來種在湖邊吧,深魇應該會同意,”布雷希特想了想,又歎了口氣道,“算了,問她要點種子,自己種。”
王權冷笑着評價:“慫。”
布雷希特全然無視了他的鄙視,攔腰拎起倒在地上的玄逐歸,放在了大殿的牆邊。他再次擡頭之時殿内的兩人已經走了,布雷希特兀自站了片刻,不知怎麼想的又走到了大殿的中心。
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快一千年了,眼前的景象從古至今都沒怎麼變過。魔族王宮從遠處看像是一座漆黑的教堂,尖銳的頂刺破了天空,這裡是整個魔族地界的正中心,卻也同樣是最荒蕪的地方。
魔族的景色其實和外面沒什麼不同,這裡終年嚴寒,但怕冷的生靈無法存活,也就和四季長春沒什麼太大的區别。
“我該感謝你,玄淩的後人,”布雷希特對玄逐歸說,“八百四十二年,薩利爾曼王國終于也滅亡了。”
玄逐歸經曆着和多年前的他相同的事,入魔的人類總是帶着累累血債,整個魔族除了淩晚殊無一例外。
布雷希特望向窗外,鐘樓上的琴師按下了管風琴的琴鍵,天邊染上了深色,日複一日。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喜歡管風琴的音色,但歲月足以把愛好變成令人厭煩的例行公事。
衛兵的腳步聲接近了大殿,告訴他永夜礦脈附近的居民再次發生了暴動。布雷希特不想管這個,他讓衛兵告訴鐘樓的琴師,管風琴今夜之後不必再奏響夜曲。
這裡不是什麼伊甸園,也不是童話中的永無鄉。蛇毒浸潤出的深淵裡釀不出清香的甘霖,北大陸永遠不會有安甯之日。
倒也不一定,布雷希特心想,但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看不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