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靈并沒有等到塔爾的回答,他最後一個字話音落下的同時,整座無夢城以夢塔為中心開始了強烈的震顫,原本就因為暴|亂的騷動而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在短短幾秒的時間内盡數坍塌。
恢複了原貌的虞影溯就站在夢塔的七層,他朝着塔爾搖了搖頭,而後深灰色的法術光輝纏着金色的絲線将空中的雨雲刺出了一個洞,将巨幕之上狩盾座十七顆星星的光輝盡數引向地面。死靈被那股光照得有些煩躁,他重新召喚雨雲覆蓋在無夢城的上空,但僅僅是這短暫的幾秒鐘,災禍設下的星陣已然在漆黑之中盡數起效。
“你問血族和無夢城我選哪個?”塔爾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你覺得我選哪個比較好?”
死靈體内的躁動越發明顯,被壓制在深處的落霄開始蠶食他的内髒,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指尖一松。
“你會告訴我無夢城是北大陸的核心,控制這裡等于控制了整片北大陸,但我的仇人在南方,相比之下血族在南方的勢力更大更廣泛。但你不會說放棄無夢城就等于與整片北大陸為敵,也不會告訴我放棄血族會讓我和我愛人從此決裂,”塔爾看着他,“我必須放棄一邊,但無論我選哪個最終的受益者都會是你,我選或者不選沒有任何區别。”
死靈看着他,突然覺得自己之前對他的認知出現了偏差。他直至現在才猛地想起來眼前的魔族混血已然擊殺了霜蘭幽谷中的欺詐,弱勢和表現出的受控于他成為了武器,或許連災禍的背叛都……甚至災禍自始至終都并未背叛過。
他從惡疾的口中知道災禍出賣了塔爾,之後惡疾被封靈法陣豁免也令他更加确認了這一點。他試圖用法術壓制體内的落霄,他的法力并未受限,甚至恰恰相反充沛至極。但無論他怎麼壓制,從内而外的劇痛始終都在,内髒破損的速度甚至比修複的速度更快。
“你笃定了我會因為選擇而後悔,從而索取更多,付出更多的代價……直到擁有的一切都為你所有,這就是你打的好算盤,”塔爾掌心的火熄滅了,他的餘光落在了無間塔的第三層,低聲道,“你讓我選一百個同伴還是一百個陌生人,可剛才死的那些人于我而言連代價都算不上,你救了墜空的無夢城居民,我為此付出的……隻有一個羅戈。”
“我以為這對你而言不是個難題,他足夠讓你放棄一座城,”死靈艱難地控制着表情,“你們的愛情也不過如此。”
可那不僅僅是一座城,那會是整片北大陸,也會永遠成為他們之間的鴻溝。虞影溯不會允許他這麼選,理智也不會允許他這麼選,沒有任何生靈應該為别人的行為付出代價,即使他惡貫滿盈,即使他罪該萬死。
“古代惡魔和我談論愛情未免太過可笑了,”塔爾說,“你想當救世主,但總會有人記得禍患從何而來。魔族也有家人有朋友,你永遠殺不幹淨。”
夢塔開始在大地的震顫中坍塌,高層的石牆最先開始在搖晃和風壓中脫落,巨大的建築物殘骸墜落地面,揚起了一層層散不開的霧霭。死靈頭頂的那片雲開始不受控制地消散,他試圖控制法術聚攏雲層,但體内澎湃的法力就像是暴走了一般,所有需要操控的法術都無法成功,偏偏法力的總量始終都在持續上升,幾乎要撐爆他的身體。
“我殺得幹淨——”
“可你殺不了我,”塔爾掌心裡的火焰凝成了一根長刺,在半空劃出了閃光的弧線,“隻要我還活着一天,你當救世主的妄想就永遠不可能實現。”
死靈再也壓抑不住體内暴|亂的法力,他仿佛一個不受控的瘋子一般撞向了塔爾所在之處。起誓法陣的禁制效果在同一時間侵蝕着死靈的大腦,他身體裡的一切都亂套了,落霄和起誓法陣同一時間攻擊着軀殼,洶湧的法力和原本堅韌的血肉骨骼抵抗着外力的侵擾,讓他再也無法維持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從無夢城的高空徑直墜落地面。
塔爾緊随其後,深淵烈焰和地面上的淺海寒霜相互撞擊形成了一個隔離層,給了地面居民離開是非之地的時間。穆雲和燕拾驅趕着人群遠離夢塔前街以躲避高空墜落的建築屍骸,一邊處決那些因為死靈發狂而一同失控的信徒。
“追羽!加利百特古城的冰罩!”
玄逐歸反應及時,淺海寒霜以最快的速度在高空形成了一個縱橫二十米的冰罩,深淵烈焰緊随其後加固了交界處的冰層。地面人群離開攻擊圈的瞬間,虞影溯借着重力和法術的推力将巨獅踩在腳下。重物落地的悶響伴随着磚石大面積碎裂,而後爆開的氣浪卷着煙藍和深灰色的法力餘波掃蕩了整個無夢城的内城,沖擊波所及之處的房屋無一幸免于難。
“你當我是個未成年的擺設,還是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看過血族?”虞影溯抓住鬃毛将巨獅拽得仰起了頭,“死靈,你殺了羽溯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的本體會把你碎屍萬段?”
虞影溯踩斷了死靈的脊椎骨,但對方的愈合速度極快,癱軟僅僅持續了數秒。死靈如今所有的動作都跟着本能而行,但本能中卻并不包含起誓法陣的禁制。高空之中的冰罩穩穩落在地面,虞影溯在最後一刻從地面的縫隙中撤出了包裹範圍回到了塔爾身邊。
“我堅持不了多久,他法力太強,就算失控也不是對手,”玄逐歸說,“隻能拖延時間。”
無間塔七層的傳送門已經關閉,但塔爾總覺得轉移人群應該還有别的方法。
“酒館地下三層?”
“塌了,我進不去,那邊的震顫幅度比夢塔的還要大,”玄逐歸一邊操控淺海寒霜一邊問,“貝爾斯在無間塔前街,我和玄霜至少能拖住他十分鐘,抓緊。”
“讓燕拾和穆雲把人帶去夢塔地下四層,那裡有個大型傳送陣可以把人送去雷伊湖,”虞影溯道,“烙印和深魇在裡面撐着,她們說封城結界隻要布雷希特和王權沒出事就會一直存在,現在的死靈打不破。”
塔爾一怔,怪不得虞影溯能在不使用置換術法的情況下恢複成原本的模樣,他剛才長時間沒有從夢塔之中離開原來是因為這個。
“羅戈用命把王宮挪到了封城結界外,别浪費了,”虞影溯揉了一把塔爾的頭發,“如果無夢城隻有我們一切都會好辦很多。”
塔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帶人去夢塔,地下需要權限,能轉移多少是多少。死靈一旦恢複自由肯定先攻擊無間塔,虞影溯守着,災禍如果沒有别的動作就不要管,我去問深魇他想幹什麼。”
死靈顯然是在被狩盾座的星光直射之後才開始發狂的,如今看來災禍所控制的每個星陣的效果都不一樣,霜凜座是大規模的法術封印結合恢複及豁免,那如今的狩盾座就是增益和失控。他不知道災禍的能力究竟是什麼,但深魇、甚至烙印所了解的必定比他多。
“我找機會殺了他?”虞影溯問。
“不,”塔爾看着冰罩之内的死靈,低聲道,“我要從他嘴裡把所有東西全部撬出來,無夢城和血族一個都不能少。”
羅戈貝爾斯酒館的地下三層并未有任何被破壞的迹象,貝爾斯回到這裡的時候正巧碰上夢塔坍塌導緻的地震,但這裡連震顫都不曾有過。桌上的茶杯穩穩地放在那裡,牆壁上的相框和燭火沒有移動的痕迹,但當貝爾斯想要再一次從樓梯回到一層時卻發現路已經封死了。
他被困在了這個三四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裡,感受不到與他約定好的羅戈的到來,也不知道該從哪裡離開。周圍的動靜一瞬間停止了,小房間的正中心閃起了一道雪白的光,通往無間塔前街的通道同時打開。那扇門之後不再和之前一樣是漆黑的通道了,黃昏的雷伊湖映着天光,閃得晃人眼。
“貝爾斯?”站在湖中亭裡的瓊·赫拉維有些意外,“你這是……”
他這句話剛說了一半就猛地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來無夢城中的确有一條通往王宮的通道,這個通道位于羅戈貝爾斯酒館的地下三層,隻有……隻有無主的時候才會聯通王宮。
“你……你出來吧,”瓊低聲道,“過來,災禍的包裹範圍跟着封城結界一起縮小了,這裡暫時很安全。”
貝爾斯紋絲不動,瓊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這世界上隻有一個羅戈能知道,但如果羅戈還活着,通道就永遠不可能通往雷伊湖面上的湖中亭。瓊等了很久貝爾斯都沒有動,他咬了咬牙,望了一眼還守在大殿中的陳安,便一腳踏進了地下三層,徑直走向了房間正中的那束光。
他們這一批清道夫首座都被這間任意屋認可過,第一個主人沒了,隻要第二個立刻接替,這間屋子就還能恢複原本的用處。
瓊沒有多言,貝爾斯也沒有阻止他。這個他們都陌生的小家夥仿佛是沉睡了一般,但他那一對大眼睛還睜着,望着雷伊湖上的夕陽餘晖,直到通道的石門再一次關閉,腳底開始随着大地震顫。
“操,”瓊罵出了聲,“無夢城真是要沒了吧?”
任意屋的回歸讓通往地面的樓梯再一次恢複了使用,瓊讓貝爾斯守在這裡,自己推開層層疊疊的磚石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回到地面。黑天巨幕和星光讓這裡像一個巨大的祭祀現場,雙塔之間被冰罩拘束在内的巨獸瘋狂地撞擊着冰壁,一聲聲悶響讓人汗毛直立。
“瓊?”燕拾也愣了一下,“你怎麼在這裡?”
瓊一擡頭就看見了坍塌的夢塔和混亂的人群,而他們的小首領燃着一對火翼穿梭在紛落的磚石之中,一轉眼就鑽進了夢塔的地底。
“你們要幹什麼?”瓊抓着燕拾的胳膊,“夢塔怎麼回事?剛才無間塔我記得也……怎麼……”
“你怎麼來的?這裡有和王宮相連的通道?”燕拾比他更急,“塔爾讓我們轉移無夢城的居民,但夢塔根本進不去,地下的大傳送陣也出不來,你有方法?”
“有,任意屋可以容納上萬人同時進出,我一會兒把它挪到地面上連接王宮,陳安在大殿,你讓他們去雷伊湖邊避難,”瓊穩住了呼吸,“羅戈在哪裡?”
“無間塔三層,他說他要隐藏媒介石保護封城結界,至少撐到王權大人回來,”燕拾頓住了,“他……應該成功——”
一個巨大的方形黑箱從羅戈貝爾斯酒館的地底破土而出,開啟的兩扇門分别連接在了雙塔前街人流最密集的區域,而貝爾斯趴在屋頂,身下是雷伊湖邊豐茂的水草。燕拾立刻聯系穆雲引導人群改變前進方向,而不過是一轉眼的時間,身邊的人就已經不見了蹤迹。
瓊頂着飛行禁制的高壓用最快的速度沖向了無間塔的第三層,從被破壞的外牆空洞中摔落在了三層無間台邊的磚石上。他看到了地上躺着的羅戈,他昔日的同僚雙眼緊閉,呼吸微弱得随時都會消失。
“羅戈……”
瓊跪在他身側,試圖用法力探查他的受傷情況,卻發現他周身的内髒盡數破損,隻有心髒還完好如初。大量的内出血已經讓他沒了生機,延長生命的法術也消耗殆盡。
沒有人救得了他。
“羅戈……羅戈,别死,求你别死,你死了我以後找誰喝酒……求求你别死……”瓊連碰都不敢碰他,“你撐住,我帶你去找陳安,他會有辦法……會有……”
“我不想看到他,”羅戈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你看到貝爾斯了嗎?”
“他在任意屋,我讓他别離開任意屋……你還想看他一眼是嗎?他是你養大的,你不能就這麼丢了他自己死對吧,我把任意屋帶到地面,讓無夢城的居民去王宮了,燕拾說小殿下讓他們這麼做,”瓊抓着他冰冷的手,“殿下還沒回來,她去找王權和大君了,我的法力給你,你至少撐到他們回來……”
羅戈笑了一聲,他的嘴角開始往外淌血,喉間被湧出來的血液堵着,連呼吸都成了費力至極的事。
“她回不來了,”羅戈輕聲說,“她去了霜蘭幽谷,不會再回來了。”
瓊愣住了。
“她說過會……跟我還有陳安,陳安也聽到了!她還說你欠了她三杯惡貴的熱紅酒,回來就喝——”
“是嗎?”羅戈笑了笑,“那我以後找機會還給她。”
他的手本就已經是冷的了,瓊還想聽他說話,但對方從那之後就再也沒了聲音。瓊不知道貝爾斯是什麼時候跟來的,他緩慢爬到了主人身邊,像是在說話一樣低吼了幾聲。羅戈再次睜開了眼睛,他笑着将指尖搭在了貝爾斯的身上,嘴唇一張一合,似乎是說了一聲“好”。
貝爾斯漆黑的流體在羅戈的心跳徹底停止的刹那從指尖開始覆蓋他的全身,瓊後退了半步,看着貝爾斯将羅戈的身體徹底覆蓋後不過半秒的時間就化為了一地沒有形狀的漆黑流體。他緩慢地聚攏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又在半分鐘之後變成了羅戈最後時刻的模樣。
“你……”
瓊看着貝爾斯從地上爬了起來,用一個很别扭的姿勢走了兩步路,适應了一段時間才有了些羅戈原本的模樣。他用一種很像羅戈卻又沙啞至極的聲音叫了一聲“瓊”,又似乎很不滿意自己的這個嗓音,清了很多次嗓子才重新開始說話。
“你去酒館那邊吧,羅戈想讓無夢城的居民都到安全的地方去,”貝爾斯說,“虞影溯在樓下守着,死靈突破冰罩之後會朝着這裡來,我幫他。”
貝爾斯的神态和語氣跟羅戈十分相似,但認識羅戈的人卻一眼就能看出他們之間的不同。瓊突然就明白了羅戈最後的那聲“好”是什麼意思,貝爾斯幽冥獸可以在吞噬完成之後完全變成那個人生前的模樣,羅戈養的這一隻至今為止已經吞了無數人,但直到此刻才第一次化身為人。
“你有他的記憶嗎?”瓊問。
“沒有,”貝爾斯走上了無間台,“不會有的。”
對岸的第七夢境再一次傳來了巨響,坍塌的高塔隻剩下了最下層的立柱。瓊深吸了一口氣,他沿着階梯跑到了無間塔一層,看見“羽溯”站在無間台上,正給自己的雙手綁繃帶。
“我原來就長這樣,之前托烙印給我換過一次容貌,現在重新換回來了,”虞影溯說,“白發的那個殼不太受人待見,這個好一點。”
瓊不否認這一點,畢竟明面上幹出背叛這種事的是白發的虞影溯,而不是眼前的這一位。
“死靈在這兒,你倒也不怕他收了你的靈魂,”瓊說,“羅戈死了。”
“我知道,但他死之前給整座無夢城的居民都留了條後路,也不算枉死。”
虞影溯紮好了最後一個結,指尖一開一合感受着繃帶的松緊,确認無誤之後瓊也不見了身影。第七夢境第一層的石柱坍塌,地下錢庫無數的金銀财寶在同一時間突破了高層的封印,遍地都是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