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二月,蔡星第四次拜相,統領百官。
冷風時不時刮來群臣熱絡的恭維聲,趙去非負手站在天章閣,漫不經心吹着屋檐下冰棱沁出的細小水珠玩。
“……崔衙内未能入宮,皇太後很不高興,連着對郡王你也有些意見……”
随從躬身回禀完畢,似有似無瞟一眼崇政殿的方向,遲疑道,“蔡衙内素來與崔衙内有郤,是否需要小的前去提醒崔衙内蔡相複出一事?”
風過,水落。
遲遲等不到回應,随從忽然聽到“啪嗒”一聲,聞聲去尋,發現原先郡王身前檐下那利刃似的冰棱适才掉落在地,跌得粉碎。
短暫的晃神間,趙去非已繼續自行拾級而上。
随從自知失言,讪讪然繃緊嘴唇緊跟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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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下位者來說,妄加揣測屬于大忌。”
夏折薇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妄加揣測了,更不明白揣測了又有什麼問題,茫然地看着崔皓。
崔皓了然笑笑,伸手幫她把鬓角的碎發理順挽到耳後,“善良本無錯,可若隻有善良,便成了錯。”
“地震不知道死傷了多少人,阿皓,同樣是流民,你之前可不是這樣的。”
“不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崔皓将人扯到身邊坐下,“古往今來,商人雖處末流,卻從未多生過事端。”
他取水注斟滿茶盞,以指為筆在桌面寫下一個“反”字。
“此一時彼一時,鎮壓還是招安流民本就受朝廷管轄。他國入貢在即,既然承接了相關事宜,你專心料理好自己的營生百利無害。”
夏折薇盯着那個字怔怔出神。
若論種花賣花,她早已駕輕就熟,可若涉及旁事,她向來想起一出便是一出,想做便做,很少細究前因後果,如今手頭寬裕想要出些錢款接濟災民被崔皓制止,心中略有猜測但又模模糊糊。
水痕在桌面上緩緩消失。
為着那不甚明晰的猜測,夏折薇遲遲沒有表态。
崔皓索性說得再明白些:“如今群盜四起,尤以河北、山東為甚。倘若日子順心,不會有這麼多人願意做江洋大盜,那可是弄不好便要殺頭的買賣。”
夏折薇想起被踩傷手的許甯,被惡犬咬傷最終喪命的小進寶,無家可歸的盧麥姑……一時有些黯然。
奸臣當道多年,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官大一級壓死人,若非被逼上絕路,普通百姓沒人敢铤而走險。
夏折薇倏然笑起來,意有所指道,“窮人變多的時候,該擔心自身安危的反成了富人。”
崔皓未置可否,擔憂地看着她。
夏折薇雖心有惆怅但已全然明白,撫平他眉心的褶皺,“阿皓你放心,我不會再妄加揣測,更不會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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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國使團入貢期間,瑞慶花行日日運送各色花卉幫朝廷裝點門面,名号愈加響亮。
連續多日冷落房内人終歸不是辦法。
待到大局既定,諸事辦理妥當,夏折薇忙裡偷閑,專門騰出半天陪陪崔皓。
“不如咱們去樊樓吃頓好的?”
崔皓放下筆,收好尚未寫完的書信:“可以。”
樊樓是越國著名的大酒樓,歌舞百戲、美味佳肴無不俱全,兩人吃飽喝足逛累了出來,外面天早已黑透。
臨近元宵佳節,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令人目不暇接。
夏折薇崔皓兩個人順着人流朝前走,幸運趕上了絢麗奪目的打鐵花,東風拂面,鐵樹銀花,好不壯觀。
碩大的鳌山燈靜靜伫立在不遠處的戲台後,堆翠疊金,氣勢恢宏。
夏折薇沒從未見過這些,驚豔得挪不看眼睛,難得脫離了瑞慶掌櫃的持重,恢複了這個年齡段下女子該有的嬌俏跳脫,時不時拍拍崔皓,不是指了新奇的花燈給崔皓看,就是将自己覺得好吃好玩買下的東西塞給他。
崔皓嘴角噙笑,照單全收,享受着這十分難得的溫情時光。
打鐵花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夏折薇意猶未盡,依舊站在原地好奇觀望鐵匠們收拾東西。
為首的鐵匠瞧見了崔皓,皺眉思索片刻,眼前頓時一亮:“官人可是當初陪謝遠謝官人來鄙店定制樸刀的那位好友?前不久謝官人使人傳話過來,讓官人你替他取了刀放在老地方。”
皇城司的人向來行蹤不明,崔皓挑眉,不答反問:“他怎知你會遇着我?”
郭吉憨笑一聲:“……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崔皓并未立即應下,轉頭看向夏折薇:“逛了這麼久,累不累?累了咱們就先回去,我明日再去取刀也不遲。”
夏折薇搖搖頭,“來都來了,我和你們一起去。”
去鐵鋪的路上,夏折薇問崔皓:“這位叫謝遠的也是你的好友?怎麼從來沒有在你身邊見過?”
遲遲沒等來應有的回應,夏折薇微微側頭看向崔皓,發現這人唇角彎彎,也不知在高興些什麼,不由伸出手,熟門熟路戳戳他,“問你話呐——”
崔皓深深望她一眼,“以後有機會會見到的。”
夏折薇再自然不過地“哦”了一聲,顯然是并未過腦的随口一問。
崔皓愛極了她此刻的自然,他攥拳湊至唇角輕咳一聲,稍稍遮掩下自己由此而生的無盡喜悅。
隔着相當一段距離,就能聽見鐵鋪裡叮叮咣咣的打鐵聲。
待一行人掀開簾子進入鐵鋪,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宛如步入了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