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劉徹想起了什麼似的,“說說你近來作甚?”
“左不過在北軍訓訓兵,陛下若是想我,我定要來陪伴陛下的。”霍去病一雙星眸彎起。
劉徹哼了一聲,“不必管我,讓我一個人悶在這清涼殿中便好。”
霍去病将黑子再度落下,堵住他的最後的轉圜之地,“陛下輸了。”
劉徹揉了揉額,将指間的白子丢入棋簍中,“近來諸侯國有些不老實。”
霍去病亦聽說淮南國中的事,淮南王劉安近來有些招兵買馬的動向,“陛下要如何做?”
“靜觀其變。我倒是要瞧瞧他們能翻出什麼浪花來,便叫劉陵放些好消息去給她父親。”劉徹臉上柔和的神情褪去,眼神變得銳利無比,透着叫人心悸的狠戾。
他不是衛長生辰宴上那個平易近人的被劉姀喚作“阿翁”的父親,不是一個帶着寵溺意味的與霍去病對弈的長者,而是一個帝王。
他心術狠辣,又生性多疑,叫人捉摸不透。
所以朝中的老臣們總讨不得他的歡心,但眼前這個少年不是。
劉徹想起初次見到霍去病那一日,是元光三年的冬月,那一日下了鵝毛大雪,冷得很。
少年穿着明顯寬大的小黃門衣裳,跨過溫室殿高高的門檻,走到自己身邊。
彼時的劉徹剛剛經曆了元光二年六月馬邑之圍的失利,心情極度糟糕。
少了窦太皇太後的鉗制,他本該大展宏圖,卻在馬邑之圍栽了個大跟頭。
那時的朝中,或許沒有人會相信這個年輕的帝王。
他的抱負,他的理想對于當時的大漢來說,還太過不切實際。他想要轉變政策,卻苦于找不到得力的助手。
他坐在棋盤前,凝視着眼前的棋局,一手執白子,一手執黑子,自己與自己對弈。
劉徹重重歎了口氣,看到了邊上一直盯着棋局看的小黃門。
那少年那樣瘦小,那雙漂亮清澈的眼眸卻帶着希冀。
他目光透露洞悉一切的敏銳,忽然開口,“你可願同我對弈一局?”
那小黃門恭敬稽首,坐到棋盤對面,“臣願與陛下對弈。”
意外的,這孩子的棋藝雖稚嫩,棋路但卻十分大膽,将他的棋死死堵住。
劉徹同少年痛快對弈了一局,那小黃門竟險勝了半子。
邊上侍立的宦臣看得後背冷汗津津,劉徹卻沒有半分惱怒,他将棋子丢進棋簍,擡手拍少年的肩,笑道:“有趣,你可是第一個赢朕棋的人。”
“為何?是他們的棋藝沒有陛下的棋藝好嗎?”少年面容青稚,聲音脆生生的,眸中沒有害怕,隻是充滿疑惑。
劉徹聞言,玩味搖頭。
少年皺眉,又問:“那為何他們都輸給陛下?”
劉徹唔了一聲,沒料到他竟還敢提問。景帝為皇太子時因為六博,與吳王劉濞之子劉賢起了争端,一怒之下竟用棋盤把劉賢給打死了。此事讓與他對弈之人更為提心吊膽。
劉徹陰恻恻道:“因為他們怕我輸棋了生怒,用棋盤砸他們腦袋。”
邊上侍者聽到陛下這話,吓得雙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那小少年卻似是沒被他的話吓到,頗為認真地分析起來,“對弈的本質乃是雙方執子布局,竭盡心力。若故意輸棋,悖了對弈之理,陛下才會發怒。”
“你一個小小黃門,竟能讀懂我。”劉徹的聲音卻滿含着不怒而威的意味。
那少年卻笑着看向他,眸光澄澈,“臣說得對嗎?”
劉徹抖抖衣袖,蹙眉思慮半晌,才忽而一笑,道:“我認為你說的對。我喜歡有人這樣陪我,你叫什麼名字?”
“臣名霍去病。”
那般少年如同尚未雕琢的璞玉。此後,劉徹精心雕琢他,培養他,如同培養着自己的孩子。
劉徹散去回憶,又歎了口氣。
霍去病擡了擡眉,看了一眼紛亂的棋局,而後将棋子一粒粒收回棋簍,屋中響起玉石相擊的清脆嘩啦聲,“陛下今日心不在焉,不止是在諸侯國之事?”
劉徹啧了一聲,這小子就是了解他,悠悠道:“趙信今春降了匈奴後,獻計将匈奴防線北撤,外朝李廣等宿将都道當乘勝追擊。”
霍去病搖頭,“陛下心不在北幕。”
劉徹拾起一顆棋子往西移了移。
霍去病也拾起一顆黑子,放到那顆棋子的下方,“陛下聖明。”
劉徹開顔拿起琉璃杯抿了一口酒。
他想再喝一口時,霍去病咳了一聲,“你小子真是越來越膽大了,這酒甜滋滋的,不醉人的。”
霍去病卻隻盯着他。
劉徹将琉璃杯往邊上狠狠一放,“那你再陪朕下幾局。”
“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