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珩無法理解,這幫人都順從得過分,一行人一路無話,倒顯得他皇帝不急太監急了,火燒眉毛的時刻,這實在像一場滑稽的戲劇。
待到夜已深,一名不起眼的小卒來到地牢深處,将他們的牢房全部打開。
“上頭有令,隻能讓貴人們晚上舒坦點,天光亮起小的會來鎖門,還望貴人們屆時行個方便。”
那人走遠,連沈松都忍不住問:“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沈至青低聲道:“我不知全貌,太子殿下隻讓我順從胡國一切安排。”
甯琅從袖中拿出一塊玉珏,遞給沈松:“此乃徐壽與布契來往的信物,再過幾日,一切安排妥當,你以此為信出城,應是暢通無阻。”
“什麼意思?”夏清珩一頭霧水,“你們在搞什麼?徐壽不是…… ”
他接下來的話被甯琅一記眼刀憋了回去,随即甯琅開口道:“此次事關重大,我們替徐大人辦事,得萬事小心,巴圖爾派了一部分士兵截斷我軍的糧草供給,沈松,你的任務就是比他們先一步趕到賀蘭山峽口,再拿着虎符,重領三十萬大軍,攻入王城。”
黃銅制的虎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它靜靜躺在甯琅手掌中,宣告着自己的莊嚴。
“那你們呢?我爹呢!”沈松立刻明白了甯琅的意思,原來虞慎一直留着徐壽的性命,除了崔竹生所說,想要将弑君的名頭扣到他頭上,好清清白白地登基之外,還有這條幾乎直擊胡國心髒的通路。
難怪,難怪虞慎派崔竹生接管了徐壽所有的情報網,難怪崔竹生告訴自己青雲觀一切照舊,原來是這麼個舊法!誰能想到,一個是以為自己籠絡了所有部族的巴圖爾,一個是還抱着為王的幻夢的布契,以為自己還是在和虞國那位狼子野心的權臣共謀天下,卻不知早成了他人案闆上的魚肉!
可甯琅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沈松如墜冰窟。
“沈松,你要知道,虞國千百年間未曾出過一位女将軍。”甯琅看着她的眼睛,近乎殘忍地開口,“沈老将軍的兵雖數量不多,忠勇卻是聞名天下,夏老将軍的兵雖然威名在外,可多年怠戰,已失了那份血性。那不是十人、二十人、三十人,是三十萬活生生的人。我和太子商讨許久,卻還是不得不感歎崔竹生派兵布局之精妙,思慮之高遠,若沒有他,我們今日就是一盤死棋。沈松,你已經是虞國的天才女将,可是還不夠,時間太短了,你還沒有站在那雪山之巅,成為完美的神,因此沒有人敢賭,賭你能否打赢這場仗,靠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号令三十萬大軍,這本身也很匪夷所思。他們胡國是背水一戰,我們又何嘗不是?”
“沈松,造神最好的辦法,是弑神。”甯琅不顧沈松痛苦的神情,接着說,“你會是在這場喪權辱國的談判中扭轉乾坤的人,你得成為那個,不顧一切突破胡國封鎖,在虞國士兵快要崩潰之時出現的人。”
“你們欺人太甚!”沈松咬牙道,“我沈家雖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世家,卻也不該被你們如此算計!”
“這是你自己選的,不是嗎?”甯琅閉了閉眼睛,忍住自己的情緒,從懷中掏出一份奏折,接着說,“這本奏折,十五日後就會被宣告天下,你沈松才是真正的平西大将軍,夏小将軍當你副将,連你在青雲觀裡撿來的那個小乞兒,也會被加官晉爵,元浩與我當你的督軍,同時,沈老将軍被俘,生死不明,談判失敗。”
“我不可能留我爹在這裡,你們說的這些,我通通不認!我不會帶着什麼破信物出城!盡早死了這條心!”沈松快崩潰了,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想象中的保家衛國,絕對不是這樣的,她死死盯着元浩,通紅的眼眶像是要把他盯穿,她想他說點什麼,又怕他說點什麼,她不過是想聽到一個“不”字,至少這一切,不要有崔竹生的推波助瀾。她的腦海裡不停地回想這三年的無數個瞬間,希望能找到什麼破綻,證明她面前的事實不是這樣的冷血無情。
太可怕了,人怎麼能将自己妝扮得如此無懈可擊,誘得人真心錯付,又逼得人粉身碎骨。
可元浩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和崔竹生雖是好友,但中書省和禦史台卻隔着天塹,這份計謀崔竹生參與多少,他無從知曉。
“松兒,聽話。”一直沉默的沈至青開口了,他理解,他理解沈松的憤怒從何而起,她沒過過被世家權貴欺辱的日子,亦沒見過那種傲慢又蔑視一切的眼神,沈松來到長安的時候年紀還太小,又不甚與這些皇城根下的人交往太深,真的産生了他們無甚差别的錯覺,但換了日月,世家依舊是世家,沈家卻不再是沈家,他歎了口氣,認命道,“就按甯大人說的辦吧。”
“還是沈老将軍明事理。”甯琅将虎符和玉珏往前遞了遞,“太子殿下定會護好沈老将軍。”
他又在騙自己了。他騙自己其實沒那麼在意沈松,别人金童玉女,與他有何幹系?他真希望自己不要痛苦,不要當那殘忍的劊子手,不要死狡兔還烹走狗,不要與他的月亮,就此失散。
可誰又有得選?一邊是再造之恩,恩重如山,一邊是私心難斷,斷臂燃身。
沈家沒得選。
元浩沒得選。
他甯琅亦沒得選。
“爹,我不要!戰事一起,縱使胡國再愚鈍,也能發現端倪,屆時你該怎麼辦?”沈松抱住沈至青,不肯松口,“你們找個身形相仿的替死鬼談何容易,若我爹不和我一起,我絕不會答應你們!”
“傻孩子。”沈至青笑着拍了拍沈松的頭,“沈家軍裡哪個不認識你爹我?我跟在你身邊,那些士兵又有幾個真的聽你的?”
“元浩,我們跟巴哈爾傳消息,對,找巴哈爾……我去找她……”沈松喃喃着,試圖去拉元浩,卻不見他動作,沈松更崩潰了,哭着道,“你什麼意思,元浩,你也知道這些,是嗎?你們所有人都知道,隻把我瞞在鼓裡,你和崔竹生,一開始就算計好了,對嗎?這些年你們看我,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啊?”
“不是的,我……”一向能言善辯的元浩也難得支吾起來,這一切何止超乎沈松預料,亦是超出他的預料,他想幫崔竹生辯駁幾句,卻也在崔竹生是否已經變成這樣的人之間搖擺猶豫,最終把所有話咽回肚子裡,蒼白道,“我和你一樣,也是剛剛知道。”
“你沒有那麼多時間猶豫。”甯琅對沈松說,“趕在胡國軍隊之前截殺他們并不容易,你隻有十個時辰思考你究竟要怎麼做。”
他成劊子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