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随軍已三年有餘。在如此短的時間内,達到前人從未有過的晉升速度,褚遊志得意滿,似乎将軍之位真的在不遠處向他招手。
然而,殘酷的現實給了他重重一擊。大軍意外慘敗,并且接連敗退,直到此刻,他腳下的城門都快要守不住了。
忽然,一隻羽箭穿雲而來,精準射中在他身旁不遠處的将軍胸膛。褚遊目眦欲裂,來不及施救,眼睜睜看着将軍倒下。将軍把佩劍死死壓在褚遊掌心上,口中不斷湧出鮮血,哆嗦了幾下,斷氣了。
褚遊心中慌亂一片,掃視四周,城牆上的戰士仍在奮力迎敵,沒有及時發現将軍的情況。他深呼吸幾下,冷靜了下來,他明白将軍之死的消息若是傳開,軍心必定潰散,後果嚴重。
他此時也顧不得細究将軍死之前最後的動作,是不是他心裡所想的那個意思。褚遊深吸一口氣,把将軍拖到了陰影處,扒下他身上的甲胄,換給自己,然後握緊将軍的佩劍,僞裝成将軍的樣子,回到城牆上繼續指揮迎敵。
身旁倒下的戰士越來越多,褚遊膨脹了很久心此刻終于穩穩落回了胸膛裡。他意識到,生活不是他兒時看過的英雄話本,也不是聽過的英雄故事,他哪怕拼盡全力,或許也掙不到想要的結局,甚至,無法平安回到王城再見一面想見的那個人。
他麻木地調動全身肌肉,熬着一口氣,硬是撐到了增援到來的消息。他激動回頭,望見不遠處馬蹄踏起的滾滾煙塵,忽的跪倒在地上。
就在方才他略微放松的片刻,幾隻利箭争先刺破他背後的甲胄,穿膛而過。
“将軍!”幾道驚呼先後響起,褚遊差點兒分不清這些聲音是在喊早已死去的真将軍,還是在喊他。
褚遊泡在從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泊裡,嗅到了花香。那花應當是白色的,像雪一般。
他的身體越來越冷,半夢半醒間,他看見自己縱馬跑在大軍的最前方。一進王城,迎接他的,是數不清的鮮花與贊譽。視角調轉,他看見自己有了一座寬敞幹淨的大宅子,已經上了年紀的師父靠在院子裡的躺椅上曬太陽。
在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宅院裡,重寒酥站在一棵如同新雪落滿枝頭的花樹下,沖他笑着招手。
有風吹過,雪花片片飄落,蓋住了他的眼睛。
是的,褚遊曾說自己是将軍,是騙人的。他騙自己,也騙别人,好像這樣,他就真的做過将軍,完成了心願。
可事實上,他隻是在人生的最後一小段時間裡做了回大義的小偷,短暫披上了将軍的戰袍,如此而已。
褚遊死時,數箭穿心,加之遺憾深重,魂魄停留于世,久久不散。他從戰場上飄回王城,跟随重寒酥左右,看着他被困于深宮之中日日消沉,隻有在那一小片花圃菜園前,才會露出片刻笑容。
直到皇上皇後受國師蒙騙,欲逼礙眼的不祥之子活祭神明。褚遊急得團團轉,可他一個小小遊魂,連夜裡吓人都做不到,能幫上什麼忙。
活祭之日漸漸逼近,恨意和憤怒滋生漸漸吞噬了褚遊的内心,恰巧酆都有一鬼将押送逃跑的鬼魂路過王城,發現了即将釀成大禍的褚遊。
褚遊被打暈帶回酆都,醒來後身在酆都大獄。押送他的鬼将查過生死簿中褚遊的一生,起了惜才之心,遊說褚遊做酆都的鬼差。
“莫急,你想救的那一人未死成,反倒因禍得福,入了上清境。上清境你曉得吧,從此就是仙人咯,所以你考慮考慮來當鬼差吧。”
“當鬼差可以去找他嗎?”褚遊問。
“嗯……會有機會。”鬼将心虛胡謅,“理論上鬼差是不能離開酆都的,但上清境有時會來酆都辦事啊,那時你們就可以見面了。而且你若升為鬼将,偶爾也會有離開的酆都的差事,總比你現在入輪回,再也不複相見的強吧。”
不過,離開酆都辦事的機會少之又少罷了,鬼将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他也不是故意騙人,當鬼差确實是有再見面的可能,至于相比之下更加自由些的雞鳴巷,他不提可是為褚遊好。一入此巷,永無輪回,這不是害人嘛。
“那成。”褚遊毫不猶豫。
……
重寒酥腳步輕快,抱着一捧草藥往回走。
他從前聽褚遊提過每逢陰雨天,總感覺從前受過傷的位置隐隐作痛。他回上清境找醫師問過,說有一種極難遇見的草藥,生在在北境的森林之中,專治此類幻痛。
這麼一大捧草藥,肯定能把褚遊這小病小痛治好了。
“褚遊,我回來啦——”
重寒酥茫然地看着他們分開時的樹下,那裡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隻剩下褚遊一直背在背上的竹簍,擺在地上,擺得端端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