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的氣氛終于有所緩和,趙簡松了一口氣,雖然斯督伽羅還是将信将疑。就在這時,山下的探子突然回來禀報:“山底下,兩支夏軍自己打起來了!”
“兩支夏軍?”斯督伽羅驚訝地問道。
“對,都打着右廂軍的旗号。”
***
祁連山下,狼煙四起。房當桂平騎在馬上轉着圈,惱羞成怒地揮舞着佩劍。
他本意就是想突襲叛軍激怒他們,所以帶的人并不多,隻有兩三千人。這些人昨晚連夜從東邊的鹽州沿着祁連山脈潛行至此。因為有山體做掩護,不易被叛軍察覺,遠比從西涼府方向穿過平原大漠而來要隐秘得多。他本想突襲後按原路撤回,神不知鬼不覺,誰知竟被另一支從西而來埋伏在祁連山腳,數倍于己的隊伍圍了個水洩不通。帶領那支軍隊的,正是甘州的都統軍寶引未央。
“寶引未央!”房當桂平怒吼着,“我奉命來剿滅叛軍,你圍我做什麼?”
“我再問你一遍,是誰下令讓你偷襲叛軍的?”寶引未央大聲質問道。
“是米禽大将軍!”房當桂平不耐煩地回道。
“死到臨頭了還嘴硬!”寶引未央斥責道,“大将軍早就看出你有異心。命我守候在此,就是為了防止你擾亂招安!待我拿下你,看你在大将軍面前如何交待!”
“等等!”房當桂平伸手示意,“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塊虎豹狀的兵符高高舉起,“下達命令的,是米禽大元帥!”
米禽岚邵作為統領左右兩廂的護國元帥,确實有調兵的權力。但這種越級調兵顯然是對統軍首領權威的直接否定,正常情況下絕不會發生。
甘州的将士看到米禽岚邵的兵符,開始有些猶疑了。寶引未央卻拍馬上前,哈哈大笑起來。
“右廂軍隻有米禽大将軍,沒有什麼米禽大元帥!房當桂平假借米禽元帥之名,破壞太子安撫涼州的大計,罪加一等!給我拿下!”
寶引未央一聲令下,甘州軍士便揮舞着刀槍向包圍圈内沖殺。鹽州軍本就無心戀戰,紛紛繳械投降,房當桂平很快就被生擒。
寶引未央派人上山找到叛軍,向他們說明了情況。斯督伽羅見發生的這一切跟趙簡剛才分析的都對上了,這才放下戒心,帶領部隊再次出山。
“末将來遲,參軍大人受驚了!”寶引未央見到趙簡,下馬行禮道。
趙簡看着這位曾在将軍府裡怒怼米禽牧北的老将,有些驚訝米禽牧北竟還會重用他來作為援軍。不過仔細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寶引未央對涼州局勢的看法,本來就跟他自己是一緻的,當時出言不遜,也是為了右廂軍的大局着想。
“老夫那天是錯怪米禽将軍了。”寶引未央對趙簡說道,“沒想到他後來親自修書一封,向我解釋了當時的情況,還向我道歉。老夫真是慚愧啊!”
“他是應該向你道歉的。”趙簡答道,“他當時故意激怒你,利用你在房當桂平面前演一出戲,同時也是在試探你。你不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嗎?”
寶引未央愣了愣,這位參軍兼準将軍夫人還真是一點都不維護自己未婚夫的顔面啊。不過,他卻笑着回道:“趙參軍對大将軍未免太苛責了。自從野利将軍受冤屈死後,右廂軍幾乎要分崩離析,米禽将軍自己也深陷困境。這些年來,他如何一步步艱難地重新站起來,又如何回到右廂軍憑一己之力嚴明軍紀,重振軍威,老夫都看在眼裡。可他畢竟剛到弱冠之年,軍中不服者大有人在。面對這樣複雜的局勢,他難免會小心翼翼,多一些僞裝和防範。”
這番來自一個耿直老将的肺腑之言,聽得趙簡有些動容。如果不是因為知道這僞裝和防範裡有多少陰毒險惡,她幾乎都快心疼米禽牧北了。
***
趙簡和寶引未央帶領兩路右廂軍和叛軍一起一路向北。當他們與朝順大軍彙合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幾萬人在廣袤的平原上嚴陣以待,密密麻麻的火把照亮了半邊天空。米禽牧北仍是站在最前沿,表情嚴肅地看着遠處黑暗中的火光一點點靠近。他這一整天幾乎不吃不喝,嘴唇都已在寒風中幹裂。
那斑斑點點的火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現地跳動着,像是天上的星星撒落到了荒原中。漸漸的,可以看見這些星星如涓涓細流般彙聚在一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直到那片光亮中終于出現了那張熟悉的臉。
那是他的光,他提心吊膽了一整天害怕失去的光。
米禽牧北突然像個追逐螢火蟲的孩子一樣向那片光飛奔過去,把剛剛下馬的趙簡一把擁在懷裡,緊緊抱住不肯松手。
完全不顧大軍統帥的威儀,不顧幾萬人的衆目睽睽,也忘了他本應該迎接的是前來歸順的叛軍。
趙簡對這突如其來的擁抱不知所措。她垂着雙臂呆呆地站着,胳膊被堅硬的盔甲勒得有點疼。哪怕隔着層層鐵片,她也能感受到緊貼着她的胸膛裡激蕩而熱烈的心跳。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去冒險的……”一個哽咽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這一次,趙簡沒有推開他。或許是因為心驚膽戰地折騰了一整天,她真的累了;也或許,是她終于敢确定,這一次,米禽牧北沒有騙她,她在生死關頭相信的直覺,總算是沒有錯。
“我……我沒事。”她輕輕地答道,語氣柔和得讓她自己都驚訝。
甯令哥跟在後面看着緊緊相擁的兩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趙簡看到甯令哥,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對米禽牧北說:“這麼多人看着呢。”
米禽牧北無所謂地笑了笑,依然沉浸在心滿意足的喜悅中。他放開趙簡,又癡癡地看着她的臉,良久才挪開目光。
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然成了幾萬人矚目的中心。所有将士都安靜地圍觀着他們的大将軍和準夫人秀恩愛,連叛軍頭子斯督伽羅都饒有興緻地傻笑着。
米禽牧北輕咳一聲,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和甯令哥一起走向斯督伽羅,接受叛軍的投降。
一番交接完成之後,米禽牧北忍不住問斯督伽羅:“你剛才在笑什麼?”
“小人是打心底裡羨慕将軍有這樣一位智勇雙全的娘子。”斯督伽羅回道,“而且,趙參軍果然沒騙我們,她跟将軍的感情真是好啊。”
“哦?”米禽牧北有些驚訝,“她跟你說什麼了?”
“大将軍恕罪!”斯督伽羅趕緊跪下,“剛才我們因為在山下遭遇埋伏,所以跟趙參軍産生了一些誤會……”
“然後呢?”
“我們以為是将軍故意誘我們下山想将我們一網打盡,甚至不顧勸降使者的性命。可趙參軍說,将軍是她未拜堂的夫君,不可能不顧及她的安危……”
“她真是這麼說的?”米禽牧北兩眼放着光。
“千真萬确!”
斯督伽羅戰戰兢兢地看向米禽牧北,以為他要因為自己對他有過猜疑而生氣。沒想到,他居然笑着走開了。
米禽牧北來到另一側的右廂軍陣列,寶引未央領着甘州和鹽州的将士在此待命。他的腳邊,跪着五花大綁的房當桂平。
“寶引老将軍,辛苦你了!”米禽牧北上前問候道。
寶引未央把米禽岚邵的兵符交到他的手中。他隻是輕笑一聲,一切都明白了。
“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殺人。”他看着房當桂平說道,“把他押入大牢,到時候帶回興慶府處置。”
他回頭看看身後,趙簡正在和甯令哥寒暄。不用猜,甯令哥肯定是在把他今天苦心焦慮的窘相講給趙簡聽。
不知趙簡是不是感受到了米禽牧北的目光,她突然轉過頭看向他。四目相對,米禽牧北腼腆地一笑,趙簡趕緊又把頭轉了回去。
米禽牧北仍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那一刻,她便是這個世界的全部。
哪怕你總說你的生死與我無關,可你在生死關頭,卻能想到我,信任我,我已經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