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的少年停下了腳步,微微回過頭,木然地看着向他飛馳而來的那匹馬。
“牧北!”馬背上的人高聲喊道。是二皇子甯令哥。
甯令哥跳下馬,沖過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牧北,你要去哪兒?你為什麼不辭而别?”
少年默然地看着他,微蹙眉頭,卻沒有更多的表情。
“牧北,你怎麼了?”甯令哥着急地問道,“我被禁足一個月,剛剛出來,就聽說你離開了興慶府。你到底要去哪兒啊?你說話啊!”
“我沒事。”少年翹了翹嘴角。
“你知道嗎?”甯令哥繼續說道,“父皇已經查明我的兩個舅舅是被宋軍陷害,已經為他們平反了!牧北,你也可以官複原職,重新做回骠騎大将軍了!”
“我知道。”少年平靜地回答,“不過,跟我沒什麼關系了。”
“為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現在的身份,其實……是夏軍在大宋的暗探首領。”少年苦澀地一笑,“我爹讓我去開封的牢城營做點任務。”
“暗探首領?牢城營?”甯令哥疑惑不安地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你爹怎麼能讓你去那種地方?”
“沒什麼。隻要能為大夏效力,去哪兒都一樣。”少年微微低下頭,“殿下不用擔心。請回吧。”
甯令哥惶然失措地搖搖頭,越來越感覺什麼地方不對。他仔細地打量着眼前這個毫無生氣的少年,突然發現他的脖子下方似乎有若隐若現的嫩紅色。
他猛地沖過去,一把扯開少年的衣襟。
整個前胸,皮開肉綻,全是一層層的傷疤,沒有一處完好。好多處還未愈合就又被撕裂,新老疤痕重疊在一起,簡直觸目驚心。
“牧北!”甯令哥痛心地大叫出來,“他們究竟對你做了什麼?”
少年默默地拉好衣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殿下都看到了……不過這點傷,對我算不了什麼。”
他轉過頭,不想讓甯令哥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淚水。
“是你爹幹的,對不對?這一個月,他是不是一直在毒打你?”甯令哥隻覺得自己的肺都快要炸開了。
他拉起少年的手說道:“走,跟我回去,去我父皇那裡讨一個公道!”
“沒用的。”少年甩開他的手,“我爹就是奉了你父皇的聖旨。”
甯令哥捂住胸口,如萬箭穿心般難受,“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怎麼能……”
少年也終于抑制不住情緒,淚水從眼角滾滾而下。
他轉過身來,依依不舍地看着甯令哥,似有千言萬語,“殿下,此去一别,恐永無歸期。請殿下忘了我吧,就當從來沒有我這個人。”
“你說什麼?”甯令哥拼了命抓住他的手,“牧北,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你以前從來都沒有服過輸,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我累了,不想再掙紮了。”少年凄然地看向興慶府的方向,“我這輩子注定了要被我爹像蝼蟻一樣随意踩踏蹂躏。我除了蜷伏在幽深肮髒的溝渠裡詛咒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回頭望着甯令哥,眼中已經沒有了光。
“從前那個米禽牧北,已經死了。”
……
“哎,你就沒想過反抗嗎?”
牢城營裡,那個女孩從地上站起來,對少年說出了這句話。
那時,少年正帶着面具,與這個身份不明的女孩相互試探。可不知不覺間,他忍不住在自己編的故事裡揭開了内心最深處的傷——那個從小到大,一直陰魂不散地糾纏着他,把他一次次推入深淵,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噩夢。
那女孩給他講了另一個故事,是她的一個“朋友”,如何反抗她父親,誓要在大宋這塊不給女子留出路的土地上,走出自己的路。
“世間萬物阻我,不死便不屈。”
為尋心中的路,哪怕三綱五常,世間萬物,都不退讓。
父親的話,如果是錯的,就不能妥協。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哪怕是那些曾經幫助他,庇護他的人。他們總是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永遠都是他的父親,這一點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連疼他愛他的義父為了維護這個“親生父親”的名義,都從來不肯把他們的關系公之于衆。所有人似乎都默認,父子名分,是至高無上的,是上天定下來就不可觸碰的。無論父親如何對待兒子,兒子最多隻能逃離,逃無可逃便隻能忍受,卻從來沒有“反抗”這個選項。
而現在,眼前這個女孩,這個看上去弱不經風甚至還假扮着嫁雞随雞逆來順受的女孩,居然告訴他,你可以反抗你的父親。
“他不能定我的生死。我的路,該自己走。”
……
這是一片冰冷漆黑的水域,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連通何方。
少年溺在水底,無法呼吸。
他睜開眼,看到的是怪獸一樣的巨大陰影。他拼命地想滑動手腳,手腳卻像被水草纏住,無法動彈。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失去知覺,溺死在水裡的時候,頭頂突然出現了一束光。
那束光越來越亮,卻并不刺眼,而是柔和溫暖地把他包裹起來,讓黑暗和寒冷漸漸消退。
就在這時,光裡伸出了一隻手,纖細的手指如玉削成。
他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拼命地向上夠。
終于,兩隻手緊緊抓在了一起。他感覺到手心的柔軟和暖意,像是瞬間就要把他融化。
然而那隻手是有力的。它拉着少年一路向上,掙脫了水草的糾纏,逃離了怪獸的恐吓,眼前越來越開闊,越來越明亮……
終于,少年浮出了水面。
***
米禽牧北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随着細長睫毛的輕輕顫動,緊閉着的眼簾似乎就要啟開一條小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