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認為,如果連末代首領都無辜的話,那麼那些明明什麼都沒做卻白白付出性命普通族人又算什麼呢,他們難道就不無辜嗎?
“那最後哪一方辯赢了呢?”子木問他。
“哪一方都沒有赢。”流浪者搖頭,“他們誰都說服不了誰,然後大打出手……演最終變成鬥毆,引來了風紀官。”
“每人喜提三天禁閉室。”他眉宇間的嘲諷簡直要漫出來。
“他們倒很……武德充沛,與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子木總算從沉默中浮出一點,不似方才那般死氣沉沉了。
“剛剛聽你聊你……那位朋友的事,正好讓我想起了這場辯論。”
“想來你與後者一樣,都認為君主為民所仰,受民所托,無法治理好國家即是罪過,更不值得被原諒。”流浪者環起手臂。
他原本大概是想擺個稍顯冷酷的姿勢,卻沒想到被旁邊的阿白猛得一拽。孩子還是嶄新出廠的,不太懂控制自己的手勁兒,把他扯得一趔趄,差點摔地上。
可流浪者又不能真跟阿白計較,隻能吃個啞巴虧。
“怎麼了?”他頗有些無奈地看向阿白。
阿白用期待的眼神盯着他。
大抵是因為本質是另外一個自己,流浪者竟然瞧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吧,看來你也想發表意見……那你認同哪一方呢?”他攤手。
“兩方……都認同!”阿白伸出自己的兩隻手臂。
“……”他就知道。
“随你,隻是後面到須彌城了,你别在腦袋一根筋的學者們面前說這話就行。”流浪者歎了口氣。
“?”阿白有些疑惑。
“兩邊都認同,這樣不對?”他問流浪者。
“當然不是。隻是狹隘的人隻能接受狹隘的觀點,而非常遺憾的是,這世上大多都是這種蠢貨。”
不然哪天阿白在教令院被套麻袋了,他跟别人大打出手的話,豈不是要和因論派的那些學生一樣蹲禁閉室。
雖然知道流浪者并沒有暗指自己的意思,但确實隻支持一方觀點的子木有覺得被中傷到。
“可明明首領不希望慘劇發生……族人也不希望部落滅絕,兩者都沒能得到好的結果……這樣也可以分出對錯?”
阿白覺得這簡直太奇怪了,他樸素的善惡觀目前還無法領會這種思想。
“這世上大多數人都這麼奇怪……不用管他們。”流浪者語重心長地拍了拍阿白的肩膀。
“那你呢,你說了這麼多,又是怎麼看的?”子木感覺到他話裡的傾向,不免有些好奇。
他銀色的眼睛看着流浪者,有如皎月望着星星。
“我的經驗是,如果一件事沖突的兩方都不是主動挑起問題的,那就該冷靜冷靜,看看周圍了。”流浪者像是在說什麼戰場經驗。
“因論派的那些學者表面上好像在論對錯,實際上不過是在做算數、做衡量。”
在現代的須彌,人們自诩生活在平等的智慧國度,思考這類不平等的階級問題時,下意識會從多的一方人的角度出發。
‘如果我是這個沙漠部落的人,更大概率會是普通的族人,而非那一人的部落首領’這大抵就是很多人的心路曆程。
況且從事實上來說,首領至少還有努力的機會,而平民則完全沒有,隻能被動接受,族人蒙受的悲劇顯然是比首領要更大的。
人們便因此做出了選擇,認為平民更無辜,更可憐,而高高在上的首領又有什麼好可憐的,他就該為所有的事情負責。
“看,大的悲劇大于小的悲劇,所以大的悲劇更正義,小的悲劇怎麼配發出聲音?”流浪者學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學者腔調。
“可為什麼沒人注意到,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其實是這種并不科學、完全踐踏了自由平等觀念的世襲制度呢?”
在這種世襲制度下,首領有錯嗎?自然有錯,無能就是他的原罪;平民有錯嗎?當然也有錯,錯誤地認知敵人,點燃了一把燒滅所有人的火,愚昧則是他們的原罪。
可他們的前提都是‘在這種部落制度下’。
這世上之人,少有全才。有些人或許政治素養一塌糊塗,卻會是個優秀的文學家;而有的人生來不善耕種狩獵之道,卻能洞察人心,統禦衆人。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讓擁有才能的人接受教育、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讓競争下脫穎而出的賢能者接手權力,執掌船舵。這才是現代須彌教令院的立足之本。
“我真意外……”子木看着流浪者。
這一眼裡的驚異莫名讓他很不爽。
“意外什麼?”他沒好氣道。
“我以為你會兩邊各打五十大闆,然後不屑地說他們都是蠢貨。”
流浪者眸子竄出兩團火花,總感覺下一秒他就要風刃起手了。
如果是以前的他——如果是斯卡拉姆齊的話,的确會這麼想。
但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我認為‘要正确地對待失敗’這個建議很中肯,但在這之前,‘正确地認知失敗’同樣重要。”
不知究竟是出于胸腔裡哪種隐秘的思緒,流浪者最終沒有真的請對方吃自己的鐵拳,而是将這番從剛才起,就一直想告訴對方的話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