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
铮引沖身前趴在地上紋絲不動的青年叫道,并伸腳将壓在小姜背上那袋沉甸甸的礦泥移開。頭頂的烈日已将整袋礦泥曬得滾燙,腳下的大地是堅硬的烤盤,誰若在正午倒下,生命就進入倒計時。幸運的是鏽石嶺怪石聳立,小姜恰好順卧在一條尖錐型的陰影中。
見小姜沒有反應,铮引将自己背上的礦泥擱到地上,附身查看小姜的狀況。小姜上身穿着破爛不堪的汗衫,和铮引此刻穿的一樣。隻不過铮引比他高大,衣服都要領最大号的,而且才來沒幾天,暫時處于完整狀态。
照規定,奴隸們在走出鏽石嶺這片山谷前,是不許把身上的貨物随意卸下的。果然,片刻功夫不到,隊伍後方的監工便提着鞭子追了上來。
“他昏過去了,”铮引沖監工說。
監工是個五十歲左右的方臉壯漢,早些年應當也是奴隸的一員,後來升職,反過來管理六道來的同胞。從皮膚黝黑的程度判斷,來這兒至少十幾年了。那時夭茲人還被困在地獄道,沒和修羅軍交過手。
“死了?”監工胡亂踢了小姜兩腳,便轉身離開,嘴裡咕哝道:“死不死都一樣,自己走不了路,還指望我背他嗎?”
“我背他,”铮引沖監工的後背說,“把他扔這兒不管,會凍死的。”
是的,當夜晚來臨時,小姜肯定會凍死。铮引不知道夭茲人居住的世界是否都是類似的氣候,單就鏽石嶺來說,晝夜溫差異常大。
這裡的酷暑不是季節,是每日伴随太陽一同升起的副産品。奴隸們住在碉堡一樣的小窗建築物裡,沒有任何溫控系統,要麼出門被烈日烘烤,要麼在屋裡憋悶而死。
然而太陽才一落山,嚴寒便從四面八方襲來。這期間倒是有那麼一陣子舒服的時候,因為建築物都被烤透了,乍一降溫,讓铮引有種大冬天待在爐邊取暖的錯覺。可惜好景不長,待到奴隸們都爬進被窩,冷風便如厲鬼般在周遭肆虐。剛開始還能睡着,後半夜肯定要被凍醒,這時隻能上牙打下牙地盼着明早的太陽趕緊升起來。
當然,多半等不到傍晚,小姜已經被劦鷹吃得隻剩下骨頭了。铮引剛來這裡的時候就被同伴警告過,要時刻提防劦雕這種獸鳥。不同于六道中的飛禽,劦雕之所以叫獸鳥,是因為沒有喙,而是長着野狼一樣布滿尖牙的嘴。鳥的腹部從下颚到尾巴都覆蓋着鱗片,尋常箭矢傷它不到。
劦雕胃口極大,每日都要捕捉兩三隻小獸果腹。若是碰到羸弱傷病、甚至在野地裡熟睡的人,也會從高空俯沖直下,兩隻尖爪刺入獵物的前胸或後背,再一口咬住獵物的脖頸。就這麼會兒功夫,已有一公一母兩隻劦雕在铮引頭頂盤旋不去。
“你背他?”監工停步,轉身,眯着眼睛望過來。“你背他,誰背你的貨物?到時候一下子損失兩份,我怎麼跟上頭交差?咱們分隊的口糧可不是按人,是按活兒發的,完不成你們都餓着。”
“我背他,也背貨物。”
铮引說完,先将擱到地上那袋礦泥拾起,搭到右肩上。随後左膝跪地,将小姜抱起,扛到左肩上。先前在母艦上被審訊時,铮引右腿險些被打殘,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此刻他左腿着地,身上背負着總計約四百斤的重物,深吸一口氣,猛一用力。沒能站起來,隻換來右腿中的陣陣劇痛。
這時他想起了魅羽。要是有她在,使點兒法術調天地之氣,再重的貨物也能給懸在半空吧?所以也别怨誰了,怪自己本事不夠。然而倘若自己此刻背的是她呢?若是不帶她離開此處,她的性命就危在旦夕?這麼一想,忽然就來了力氣,扛着小姜和貨物站起身,随隊伍沿崎岖的山路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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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谷外,礦泥被裝上卡車,奴隸們由幾輛平闆車運走。夭茲人的科技其實蠻先進,普通任務都交由大機器完成了。正如泥天軍叛徒琴鶴描述過的那樣,在森林中砍樹如割草般容易。
然而鏽石嶺地形過于複雜,機器開不進來,飛行器更不敢靠近。目前修羅和夭茲人的飛行船都是靠磁箱調控反重力物質來升降,鏽石嶺一代有強磁場存在,且怪石林立,飛行器容易失事。
闆車開後,铮引将随身帶的水壺打開,灌了點水到小姜口中。小姜還未轉醒,氣色看着紅潤了些。然而先前那兩隻劦雕大概有陣子沒進食了,竟一路尾随在後方半空,時不時來個俯沖查探虛實,爪子快摸到铮引頭頂了才又展翅高飛。這可怎麼辦?铮引即便能護住小姜,可其他闆車上也有人陸續昏睡過去。
這時車隊剛好經過一片稀疏的竹林。铮引伸臂,接連拗了三支細竹下來,擱到身前的車闆上。将最粗和最細的兩支用帕子綁住頭尾,做成弓。剩下那支一頭掰尖些,做箭。
铮引有天眼——當然,用魅羽的話說,主要還不是因為天眼,而是他内心空明純淨,否則即便換成有天眼但心思龌龊的曜武智也辦不到——新兵訓練還未結束時,便能将火箭射入裝甲敵艦的槍炮專用孔洞,引發爆炸墜毀,在修羅軍中是遠近聞名的神箭手。
此刻他端坐在平闆車上,目視前方,彎弓,搭箭,同時在靈識中觀察兩隻劦雕的飛行方位和姿态。劦雕腹面都是鱗片,铮引的竹箭并不鋒利,根本穿不透鱗片。隻能等待時機,在劦雕俯沖的時候下手。
終于,公雕在繞了一大圈後,朝着铮引左後方一輛闆車沖下來。铮引右腿跪在車闆上,擡臂,回轉上身,将弓拉滿。隻聽“嗡”地一聲,竹箭飛出,射中公雕的右眼,并斜穿頭顱。公雕連聲都沒吭,翻滾着摔到地上。
母雕見伴侶猝死,一聲悲鳴,繞着公雕轉了幾圈後,朝來時的方向遠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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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挖運礦泥,奴隸們還要去種植園幹活。據說好多世紀以前,夭茲國大部分糧食就是機器種植了,很多還是在室内。但總有些權貴人士信奉純天然食物,這種信仰本無可厚非,隻不過頂着烈日去種植園的奴隸們不僅享受不到這些食物,連基本的生存保障都沒有。
铮引這才沒來幾天,身邊病死的、凍死的、原因不明倒地而亡的,屢見不鮮。本來他還慶幸,沒有從他這裡得到任何有用信息的敵人留下他一命,現在才意識到,人家隻是廢物利用。總有一天他就和小姜一樣,由筋強骨健變得瘦骨嶙峋,最終撲倒在這個世界的某一處土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你是铮将軍是吧?想不到,居然把你給盼來了!”
這天傍晚,酷熱随着西斜的日頭散去的時候,铮引在屋外倚牆根坐着,手裡抓着把秫稭在編籃子。這是他每天最惬意的時候,對他來說,做手工能減輕疲乏。卻見一個留着平頭、瞎了隻眼的中年男子走來,在他身邊坐下。
铮引聞言一愣。奴隸們大多是地獄道來的,那裡居然也有人認得自己?再仔細看男人,尤其是那隻綁着黑布的眼睛,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
“你看我,”男子抱歉地說,“我該先介紹自己,我叫程峰。”
程峰……铮引想起來了。小川的父親、泥天軍上一任首領張羿,就是被程峰出賣後犧牲的。當時程峰的女兒被敵人捉去集中營,要他拿結拜兄弟來換。張羿其時已隐約察覺到程峰的不對勁兒,還是上了他的馬車,任由好兄弟将自己送去敵營。
在那之後的日子裡,铮引曾多次回想起這段往事。他和張羿一樣,對程峰沒有怨恨,而魅羽則恨得壓根兒癢癢。
“我是想,”那天他對魅羽說,“倘若我跟你生的女兒被敵人擄走,要我出賣朋友來交換,我會怎麼做?沒體會過他人的艱辛,不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人口誅筆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