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宇被這聲“哥哥”喊得愣住了,一時忘了要說的話。常銘見他靠不住,隻好借着下床的動作,道:“抱歉,我想穿鞋。”
“哦。”施魅依依不舍地松開手。
這時,施宇又湊上去:“不行,你不可以走。”
“為什麼?”施魅下意識嗆他哥,說完又想起常銘,轉頭甜甜補充尾音:“……呀?”
常銘保持禮貌地微笑,穿鞋的速度加快。施宇急了,直接蹲在常銘腳邊,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重複道:“你不可以走。”
施魅這次不問“為什麼呀”了,也迅速上前附和道:“對,你不可以走。”
“為什麼?”這次換常銘問。
“為什麼?”施魅跟着問施宇。
施宇看着常銘,很認真地回答:“因為你的身體還沒有恢複。”
“我可以回宿舍休息。”常銘道。
“不可以。”施宇堅持道:“你就在這裡,哪裡也不許去。”
常銘不悅,掙開施宇的手,客氣但疏離道:“非常感謝您今天幫我,所有的費用我會還您,但我現在需要回學校,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先給您寫一張欠條。”
施宇聽出了常銘的畫外音,他突然很是着急,一着急語言系統還有些紊亂,結巴:“不……不用……還,也……不……不可以走。”
施魅見狀,趕忙将施宇擠到身後,再次握住常銘的手道:“你别走了,我請看電影吧?”
常銘屬于不懂這位姑娘的腦回路,婉拒道:“您客氣了。”
施魅還以為他答應了,傻大姐似的笑道:“不客氣不客氣,一會兒我們看完電影還可以去逛街,去遊樂園,我知道一家遊樂園的鬼屋很逼真,一會兒帶你去見識見識。”
“他……”整理好語言系統的施宇試圖插話,被施魅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此情此景,常銘終于感覺到了熟悉,試探地叫了一聲:“妹娃兒?”
“哎!”施魅應得響亮。
常銘看她的眼神多了分慈祥,施魅也不裝了,沖他爽朗地笑着。
“我都說了要泡你,沒想到你送上門來了。”施魅直接道。
常銘沒往心裡去,笑道:“今天謝謝你,有機會我請你吃飯。”
“好!”施魅毫不客氣道:“吃飯還不夠,我還要……”
“他需要休息。”一直不吭聲的施宇突然出聲打斷施魅的話,并霸道地将常銘按回床上,還給他蓋上被子,神情嚴肅道:“多休息,少說話!”
常銘從他的嚴肅中看出一絲不悅,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大夏天的,即便開着空調,室内也有二十多度,施宇還用被子把他裹得跟蠶蛹似的,生怕他跑了。常銘無奈道:“我有點熱。”
“哦。”施宇松開了一下,又裹緊了。
常銘隻好再次提醒道:“我真的很熱。”
施宇故技重施,施魅終于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施宇背上,兇道:“人家都說了很熱,你還不松開。”
施宇挨了這一下,也沒松開,固執地壓着被角,道:“他不熱,他的體溫不到三十六度,明顯偏低。”
說着,把被子裹得更緊,就差沒親自上手抱住。
“你需要休息,長時間地休息。”施宇繼續道:“還需要補充能量,長期營養攝入不足,會低溫低血壓,長期下去會引發暈厥、休克,如果你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失去意識腦袋撞到地面,還可能引發顱内出血,進而死亡。”
“這麼嚴重啊?”施魅連忙道,“你别走了,一會兒我讓我媽安排人每天送飯過來,你安心在這裡養病。”
常銘不太能理解他們的思維方式,耐心道:“我沒事,沒有你哥哥說得那麼嚴重。”
出乎意料,施魅對施宇的判斷很是信任,“你别覺得他年紀小就不信他的話,他從識字開始就看醫書,算下來學了十五年醫了。”
醫學天才?
常銘腦子裡浮現這四個字,他好奇地看了眼施宇,難道真的有人基因就帶着熱愛或者專長?讀十五年不厭倦嗎?
施宇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我不是天才,隻是習慣。”
“哦。”常銘沒有深究,他在思考如何才能讓施宇放開自己。
“‘泡你’是什麼意思?”施宇突然問道。
常銘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說這你都不知道?
施宇看出了他眼底的反問,轉向施魅,又問了一遍。施魅似乎習以為常,擺手道:“你看得懂天書就行了,這些不需要知道。”
施宇皺眉,第一次對家人替他判斷的“不需要知道”産生懷疑。
常銘趁機道:“你放開我,我可以和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施魅道:“不用費勁,他問的是字面意思。”
施宇意識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什麼,遂松開了常銘,求賢若渴地看着他。常銘本以為施宇想問的是施魅和自己之前是否見過,結果聽剛才施魅的意思,又好像不是這麼回事。他把握不好解釋的度,遂又把問題抛給了他:“其實這種問題,我建議你自己去找答案。”
純糊弄的答複,聽上去又挺高深的。果然,施宇聽完仿佛醍醐灌頂。常銘不知道他腦子會不會轉彎,會不會彎轉大發了把路走偏了,又補充道:“有時候不用那麼勤學好問,保留神秘感也是一種體驗。”
施宇又像是聽到了什麼新鮮事物,很是驚奇地望着常銘。在這樣的眼神中,常銘悄悄掀開被子。
“你叫什麼名字?”施宇突然問道。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施魅也興奮地撲了過來。
常銘隻好從施宇那側下床,這回沒被攔住,隻是衣角又被拽了一下,“名字。”
打心底,常銘不想和他們建立關系。于是他采用轉移戰術:“我系一下鞋帶。”
誰料話音剛落,施宇便蹲在他跟前。
“不用。”常銘連忙後退。
施宇握住了他的腳踝:“你剛做了胃鏡,胃肯定不舒服,不适合彎腰或者深蹲。”
說着,已經動手系好了一隻。眼見他還要系另外一隻,常銘連忙坐在床邊,擡起腳:“我可以自己來。”
“就讓他來吧,我鞋帶從小到大都是他系。”施魅道:“他可會系蝴蝶結了。”
常銘笑了笑,自己動手系了另一隻。
“今天謝謝你們,費用我會……”
“你的名字。”施宇突然出聲打斷他:“你可以離開,但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可以嗎?”
施魅也連忙補充道:“除了名字,還有你的電話号碼,□□,你的學校,學院,年紀,興趣愛好等等。”
施宇掃了一眼施魅,雖然他覺得這些要求有點過分,但是卻沒有否定,因為他好像也都想知道。
“常銘。”說完這兩個字,他就背起了書包,沒再接着說。
而兄妹倆似乎也被這兩個字轉移了注意力。
“償命?”施魅嘀咕道:“這什麼鬼名字?”
“施魅!”施宇突然拔高音量斥了一聲。
“幹嗎,吓我一跳!”施魅拍了拍胸口,不以為意道:“償命就很酷嘛!”
施宇眼神似乎動了怒,常銘連忙道:“是常銘,第二聲。”
頓了頓,又道:“長冥不醒,是不是也很酷?”
施魅一聽,又精神了,“對,好酷!”
常銘笑了笑,施宇卻依然闆着臉,似乎對這個形容很不滿。
“我叫施魅,施人玫瑰,魅力無限的‘施魅’。”施魅繼續道:“那個臭着臉的讨厭鬼叫‘施宇’,再次遇見你說明我們很有緣分,所以你願意被我泡,并和我一起看電影,去遊樂場嗎?”
“再次?”施宇抓住了重點。
常銘還穿着高中校服的施魅,避開話題道:“‘施宇’是哪個‘yu’?”
這個問題不知怎麼地好像采中了兄妹倆的某個點,一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個面露羞澀。
哈哈大笑的施魅一邊笑,一邊還不忘給常銘答疑:“‘施宇’這個‘宇’字可大有來頭,你聽我細細說來。”
“話說大木頭小時候還隻是小樹苗,小樹苗有着一年四季的變化,所以還聽得懂人話。上學第一天,語文老師開學第一堂課就誇贊他的名字,說‘施予好啊,兩個字盡是禅意,出家人慈悲為懷,你的父母給你取這個名字一定是希望你做個善良的人。’結果這麼一長串下來,全班同學隻記住三個字,‘出家人’!然後他就得了個‘施和尚’的外号,于是放學後撒潑打滾也要改名字。”
撒潑打滾?
常銘很難将這個詞和眼前不苟言笑的少年放在一起。
施魅接着說:“我爸拗不過他,第二天請假帶他去派出所改名。這回讓他自己定,于是隻見他撸起袖子,手抹鼻涕,豪情萬丈地說:‘我是超人,肩負拯救宇宙的光榮使命!因此,為了時刻警醒自己,我要改名……施!超!人!’哈哈哈哈……”
施魅笑得捂住肚子,施宇聽得耳朵尖都泛紅。他本想制止施魅,但在看到常銘眼中的笑意後,沒出聲。
于是,施魅接着說:“大人們在聽到‘施超人’這三個字的時候都笑噴了,我爸當即就要用這個名字,結果我媽聞訊趕來攔住了我爸。好說歹說勸他放棄了超人,選擇‘宇宙’的‘宇’。結果你猜怎麼着?”
常銘看了眼施宇,見他沒有生氣,遂附和道:“怎麼着?”
“結果他去窗口改完,民警阿姨非常認真并且真情實意地稱贊道,‘施宇這名字好,施予宇宙,善緣已經突破人間地球,普度銀河衆生,小朋友,好胸懷,好禅意啊!’我哥一聽見‘禅意’兩個字,臉都綠了,當即趴回地上打滾,非要叫回‘施超人’。”施魅笑道:“要我說,我爸當時就該遂了他,這樣我們今天就都該叫他‘施超人’了。”
“是吧?”施魅沖施宇眨了眨眼睛,故意道:“施超人。”
常銘确實被逗笑了,但他沒有叫這個名字。施宇其實早就不再介意這段糗事,當年他雖然想做超人,但印象中是沒有撒潑打滾的。大人們為了留住孩子的童趣,傳出了添油加醋版。
而随着年齡的增長,他早已發現那些過多地賦予名字含義的人隻是想标榜自己的特殊,可人和人終究相差無幾,注定隻能擁有有限的知識、有限的生命,甚至短暫的存在。所以他放棄了奧秘的宇宙,用有限的時間盡可能在既定的路上走遠一點。
隻是今天,他不喜歡“長冥不醒”這個解釋。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想換名字的小孩,他想給常銘也換個名字。
“我先走了,今天謝謝你們,費用我會還你。”常銘說完,開門離開。
施魅和施宇這才發現常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背起書包走到了門邊,等施宇反應過來再開門的時候,常銘已經準備進電梯了。
VIP病房,樓道沒有人,施宇直接把沒說完的話喊了出來:“常銘,是‘刻骨銘心’的銘嗎?”
常銘腳步一頓,“嗯”了一聲。樓道寂靜無聲,他猜施宇聽到了。
果然,愣頭愣腦地傻大個笑了。但似乎不習慣這樣大喊,再開口聲音有些嘶啞,聽上去像是哽咽,他說:“下次記得找我,不要一個人。”
常銘看了他一眼,沒作聲,走進了電梯。
施宇有些失落,他喃喃地重複道:“不要再一個人了。”
因為他不想再在狹窄陰暗的消防通道裡撿一回常銘了,如果不是他最近突然喜歡了走消防通道,不知道要過多久才會有人發現常銘。他忘不了認出常銘時那一閃而過的恐懼,他知道這不是醫生該有的情緒,所以他很快控制住,但始終無法忽視。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又會因為人生病而恐慌,明明已經看過各種可怖的病情。
知道常銘已經離開,但施宇還是走到電梯旁,一直看着數字變成“1”,又重新上行後才離開。
“常銘走啦,電話号碼要到了嗎?”施宇一進病房,施魅就問道。
“沒有。”施宇老實道。
“真沒用。”施魅懊惱道:“剛才就應該我去追他,都見第二次了竟然還隻知道名字,太不酷了!”
“第二次?”施宇問道:“你們什麼時候見過第一次?”
“啊,就上次……”
施魅剛要解釋,被推門而入的護士打斷。施宇連忙站到一邊,道:“你先檢查,回頭再說。”
這麼一打岔,施魅後悔了:“我沒有什麼要說的。”
施宇不信,道:“你有。”
“沒有。”施魅堅持。
“你有。”施宇比她更堅持。
施魅懶得和他争,因為她知道以施宇單線條的腦子,很快就會忘記。但她這次判斷錯了,因為他不知道在今天遇見常銘之前,施宇已經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轉了五天,他像是找人,又像是無所事事地閑逛,但就是不像他以往的作風。
“‘刻骨銘心’的銘。”施宇在心裡又默念了一遍。
隻是名字而已,對他依然近乎一無所知。
但就是面對這樣陌生的一個人,施宇卻覺得他們之間有一條線。
若隐若現,
卻真真切切。
隻不過施宇不知道,未來這條線的斷連,會讓他那般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