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施宇小時候經常會聽見。
童言無忌,那些曾以為的“朋友”,哭鬧時總會說出最真實的想法。
“是我爸爸媽媽讓我和他玩的,我自己一點也不想跟他玩。”
“我也是,嗚嗚……我爸爸媽媽說隻有和施宇玩,我才能買遙控車。”
“我爸爸媽媽說,不和施宇玩,他們就會沒工作,我就沒飯吃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嗚嗚……”
“我再也不想跟施宇玩了,我好讨厭他。”
“我也是……”
孩子們的哭聲回蕩在耳邊,那次之後他就再沒和那群小夥伴玩。但小孩子是耐不住寂寞的,沒過多久就好了傷疤忘了疼,開始主動找那些從沒和他說過話的同學玩,但那些孩子一看見他就躲。有一次,他生氣了,在廁所堵住其中一個。當時那個孩子哭哭啼啼地,說了和常銘今天一模一樣的話:
“我爸爸媽媽不讓我跟你玩,他們說不想讓别人以為我在巴結你。”
從那之後,小施宇再沒主動交過新朋友,也沒有再為交朋友的事情生氣。
他的身邊隻有兇巴巴的施魅和天天吊着鼻涕的甄巢。
後來,有一天放學,他路過一扇窗,看到了跳舞的許芳馨。
也許那天下午陽光太好了,在她舞動的某個瞬間,暖洋洋的光芒撒在女孩的舞姿上,女孩仿佛幻化成美麗的蝴蝶,扇動着翅膀,飛進了男孩的眼裡,再無法抹去。
有了喜歡的東西,人似乎就不那麼寂寞。
小施宇就這樣長大了。
多少年沒聽到過這句話了?
施宇以為自己忘了,卻沒想到每個字都記得這麼清晰。所以當常銘說出的時候,他動搖了。
他想,就放棄吧,像過去一樣。
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無非就兩種。一種隻想從他身上套點好處,另一種就是生怕别人以為他是第一種人而對他避之如蛇蠍。
一直以來,隻有這兩種,不是嗎?
他早就知道的,他不該忘記的。
當施宇轉身時,常銘握住了手腕。
他知道,階層是打不破的,無人例外。
從出生那一刻這個人未來能到達的最高層就基本确定,也許每個人都有過突破的想法,但最後都會走向現實早已替他規劃好的路。
四年後,當施宇遠赴他國深造時,常銘也許連本國的研究生都不能考,必須向資本家們讨一份糊口的工作;
十年後,當施宇意氣風發地站上世界的舞台,成為各大媒體争相報道的青年才俊時,常銘也許已經從京都回了小縣城,運氣好的話考上了本地的公務員,再娶個本地的妻子,擺了十來桌酒席,按部就班地進入人生下個階段;
二十年後,當施宇的孩子享受着比他父親更頂尖的教育資源,走向屬于他的康莊大道時,常銘的孩子也像他的父親一樣,在為一個重點大學的名額與千軍萬馬一起擠着獨木橋;
百年之後,即便他們都化為一捧白灰,施宇的陵園寸土寸金,松柏常青。常銘也許就葬在不花分文的野山頭,雜草叢生。
這是他們可敬的一生,即便有過短暫的相交,最後終将走向不同的方向。不同階層之間的壁壘強行突破,除了最初的新鮮感最後隻剩下不幸。
宿舍門開那瞬間,下午的陽光頃刻包裹施宇全身,他像融入光中,與身後的黑暗陰冷割裂了。
常銘心想:
這塊糖,他要不起了。
***
施宇沒走,他重重地甩上宿舍的門,氣沖沖地走到常銘跟前,往他手裡塞了一部手機。
“這不是施舍,是借用。”
常銘皺眉拒絕:“不需要。”
施宇火冒三丈,連同常銘的手一起推進他的懷裡。
“我說了,不需要!”
常銘猛地一推,手機被甩了出去。
意外就在一瞬間。
由于地上的粥沒拖幹淨,施宇身體後仰時腳底一滑,想往後走卻被行李箱絆住,整個人直接往後倒,眼看着頭就要撞到床邊的鐵樓梯!
“小心!”
再顧不上什麼施舍、巴結,常銘一把拉住施宇的手,将人往自己這邊帶。
一百三十多斤的人,突然砸過來,常銘的小身闆根本撐不住。結果就是兩人一起往反方向倒。他的身後是書桌,重新坐回凳子時,後背還是重重地撞在了桌子邊緣。
“嘭!”
整個書桌往後移了半米。
常銘咬緊牙關,沒有發出吃痛聲。但疼痛瞬間從後背直達神經,木頭像是嵌進肉裡,一呼一吸都拉得疼。
施宇撐着桌眼起身,着急地問道:“撞疼沒有?”
常銘搖頭,“不疼。”
施宇已經不信他的“不疼”,直接把人摟住,手穿過肩往後背掀衣服。
“施宇!”
常銘試圖阻止他的流氓行徑,但夏天的衣服很容易就掀開了。看着背上凹進去的一條紅痕,施宇的眼睛瞬間紅了。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觸碰那道紅痕,卻因為擔心令常銘更疼而生生停下。
“很疼,對不對?”施宇開口時,聲音有些許沙啞。
這一次常銘沒有直接否定,他任由施宇抱住自己,任由施宇将頭埋進自己的肩膀。
他聽見施宇說:“不要再一個人偷偷忍痛了。”
他聽見自己說:“生氣的話就走吧,求你。”
他聽見宿舍的門終于關上。
***
深秋已至,窗外銀杏樹,葉已泛黃。風吹起的簌簌聲,成了蟬的喪鐘。常銘走到窗邊,他記得遠處有一座山,如今卻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卻原來方才的驕陽似火,不知何時已重雲如蓋。
樹間涼風瑟瑟,吹落滿道金黃。行者的腳步沙沙作響,像是葉子在替他啼哭。施宇駐步望着滿天暮霭,他分不清這蔽日的究竟是雲是霧還是什麼。
“叮叮叮……”
鬧鐘響了,該為他準備晚餐了。施宇不再想天邊的事情,朝炊煙袅袅的地方跑去。
常銘關上窗,撿起地上的檢查報告,坐在床邊一頁一頁地看。也許是因為字太多太小了,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就酸腫難賴。就算這樣,他也逐字逐句看到了最後。沒有錯别字,這是一份嚴謹科學的檢查報告,最後的僥幸也沒有了。
也對,都經過施宇的驗證了,怎麼可能還會錯。
将檢查報告疊好放回書桌。突然,一抹綠色撞入視野,那是山的顔色。常銘不停地眨着眼睛,握住手腕,但他發現這些都不管用。于是,幹脆閉眼躺床上。
隻是手裡,還攥着那頂軍帽。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開門的鑰匙聲響起,緊接着是腳步聲和談話聲。
“這是誰的箱子?”是黃曉東的聲音。
“應該是常銘的吧,我之前好像看施宇幫他拎着。”戴盛道。
“怎麼倒了?”黃曉東扶起後送到常銘的床邊,于是他看見了床上的人,連忙對另外兩人道:
“小點聲,常銘還在睡覺,我們先去食堂吃飯吧!”
“好。”
已經到晚上了?常銘想睜開眼睛,卻感覺眼皮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撐開又不受控制地閉上,反反複複,醒不來,睡不着。
“常銘。”
誰在叫他?為什麼醒不過來?為什麼身體那麼重?
他要死了嗎?
還是說他已經死了?
“常銘,醒醒。”
施宇的聲音。
他回來了?
不,不是。
糖已經沒了,是他自己扔掉的。
不要再試圖叫醒他,他醒不過來,也不想醒來。
這世界有什麼值得他醒來?
除了無盡的苦難,就是不死不休的疼痛。
這個病,像一場風暴,擊潰他所有的運籌帷幄。
他渴望的自由,變成了泡影,變成了白日夢,變成了笑話。
睡吧,醒不來就繼續睡吧,明知在沼澤裡掙紮,隻會越陷越深。
就這樣吧,沉下去,去做“小樹苗”的肥料。
有風。
是誰開窗放了風進來?風吹跑了壓床鬼,托起了他的身體。
他喜歡風,哪怕閉着眼,也可以無所畏懼地随它去遊蕩。
去攀山峰,去追星月,去趟溪河……
常銘睜開了眼睛,發現他正被人抱着,那人的肩膀托着他的臉。
晚風徐徐,輕柔地吹過臉龐。
“别趕我走,好嗎?”施宇在他耳邊小聲地問道。
常銘沒說話,他緩緩将下巴擱在了施宇肩上。背上的雙手緊了些,常銘偏頭,靜靜地吹着風。
“常銘醒啦!”黃曉東打破了這一方的安靜,他熱心道:“快來快來,施宇給你帶了晚飯,這都快半個小時了,再不吃就涼了。”
“瞎什麼心。”鄧光輝拍了下黃曉東後腦勺。
“我這不是怕常銘吃了冷的傷胃嘛。”黃曉東摸着腦袋委屈道。
聽見這話,施宇突然将手中的飯盒重重地砸在桌上,“不會!”
“施宇!”常銘提醒他。
施宇冷着臉沒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