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吃了幾口面，又喝了兩口湯，見周圍的食客都還在眼巴巴地等着他，抹了兩下嘴，心滿意足地開口：“上回說到，張生同周生原是同一籍貫地的考生，張生家貧，周生家富。二人于途中一間客棧偶遇，張生順手幫了周生一回忙，周生見他為人誠懇仗義，說話投機，便約同他一起上京趕考，路上也好作個伴，有個照應。這日，二人途經一個市鎮，見日頭快要下山了，便決定當晚留宿在此地。在客棧吃飯時，見一位穿藏青長褂的老者在廳堂内給人算命。二人也生了好奇之心，便同去問那老者，替自己前途會試占一卦。那老者隻看了看他二人面相，先對周生道：‘你本次會試，勉強得進。若是想再往上考，須再準備幾年。’待到看王生時，卻是面色一變，招了他近來小聲道：‘這位相公，我勸你不要上京趕考了，不如明日一早便快馬加鞭趕回家去，或許還能得見家人一面。’

“王生一聽，面色大變，忙問因由。

“老者輕撫長須，須臾方歎道：‘這位相公面色枯槁，印堂昏暗，煞紋隐現，怕是五六日内，必将死于非命。你若是趁早動身……唉，依你面相來看，恐怕會橫死半途上。隻怕是連夜趕路，也來不及了。’

“王生忽聞此言，一時驚駭失語，面如土色。周生尚且不信，一力央求那老者再替他仔細看看。老者道：‘你即便是叫我再算十次，也是如此結果。’周生見他說得斬釘截鐵，隻好又取出銀子央求道：‘先生且替我同窗看看，是否有什麼挽救之法？無論要銀幾何，我都能替他籌來。’

“那老者推卻銀兩不要，道：‘死生大數，豈是能用銀錢買動的？若是他往日裡行善積德，有大福報大善舉，或許還有回天之法。隻是如今日子近在眉睫，即便想做功德也無從着手，我又有什麼挽救之法能替他想的？’言罷，自拿起桌上的包袱，施施然出門而去。待周生想起他還未收銀子，轉出門看去時，早已人影杳杳，不見蹤迹了。

“見此，周生王生便更是深信不疑。他們同那老者素未謀面，老者替他二人算命，又分文未取。若是普通市井中訛人錢财的神棍，定是要借機指點他們一條‘明路’，謀取财物才是。哪有一說完話，就消失無蹤的道理？王生哭過一陣，冷靜後同周生道：‘本以為能與周兄結伴上京趕考，卻不料我遭此橫禍，卻是無法再一道前行。明日一早，我便回鄉去，若是能得見家人最後一面，也算是我的福氣了。’

“周生道：‘不若我與王賢弟一同回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卻不料王生堅決異常，不肯叫他相送，隻道：‘大考之日臨近，周兄不該為我的事耽誤行程，你若送我，我反倒心中不安，我一個人回去便可。’周生見他如此堅持，不再規勸，二人臨别前，周生贈了王生五十兩銀子。王生起初堅辭不受，周生道：‘你我雖萍水相逢，卻早将彼此視若此生知己。你若不受，我便與你返鄉一趟。’王生深感周生情深厚誼，隻好含淚收下，道：‘人生自古誰無死？我不懼死，隻恐周兄待我這般情誼，此生難以報答。若死後有知，必乞求幽冥城隍助君金榜題名，鵬程萬裡。’周生含淚應下，又幫王生打點租賃好小船，二人便在河邊揮手作别。

“起初船行河上，順風順水，大半日功夫便走了五六十裡。隻是等到下半晌，江上忽起風浪，又見暴雨大作。船家見狀，隻得将小船系于岸邊，不敢冒險再走，想等着過了這一程風雨再作打算。卻不料這一等，便是四天功夫，期間那江上大風未見小，勢頭反倒越發見大起來。船家無法，隻好叫上王生收拾了細軟，同他一道上岸暫避。王生眼見着這五日期限将至，船又走不了，怕是要應驗那老者所說，‘死于路中’的預言了。

“眼見回家無望，王生一心等死，反倒放下了心頭七上八下的念頭。江上風大，岸上卻是和風細細，他便将包袱一背，上岸閑逛。忽見一孕婦帶着三個幼小的孩子，邊走邊哭，雙目紅腫，神情悲戚，一路徑直河岸邊走去。

“王生心中生疑惑，再往前走，過了碼頭便隻有江水了，再想到那婦人神情，便上前關切問道：‘大嬸可是有何疑難之事，不妨說出來，興許我能相幫一二。’那婦人卻不理會他，繼續帶着三名小兒向前走。王生心中越發不安，幾經耐心詢問，那婦人終于哭道：‘小婦人命苦，嫁了個脾氣暴躁的相公，動則打罵，經常不給飯吃。他今日有事，托我将家中養的兩頭豬賣了，說是要賣五十兩銀子。後來有人來買，果然出價五十兩。我一個婦道人家，怕收到了假銀子，不敢輕易收下，同買主一起去金店驗看，确實是白銀不錯，才敢收下。待回到家中提豬時，那人指着豬腿上一塊胎記道是有傷，影響賣相，要我便宜些賣。我想到相公臨走前的話，又怕他那脾氣，便不敢便宜了賣，隻好将銀子還了回去。結果沒一會，那買主竟又折返回來，道是買家不介意豬腿有傷，仍以五十兩銀子來買。我看那銀子也沒什麼差錯，就将豬賣他，把銀子收下了。後來有鄰居來借鹽，見到我放桌上還沒收起的銀子，竟說那是銅。待我急忙追出去找那買家，卻還哪裡尋得到人？我便馬上帶着銀子去金店驗看，一連走了好幾家，都說是銅非銀。我心想受了這樣大騙，錢沒收來，豬又沒了，相公回來非要打死我不可。反正都是個死，還不如死到江水裡還落個幹淨，免受他拳腳毒打。這三個孩子我也放心不下，我若死了，他拿不到人出氣，怕是也逃不過毒手，幹脆帶着他們一起死了，反倒幹淨。’

“王生聽後，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難過，接過婦人的銀子一看，果然是銅。此時他忽然想到，此前周生贈與他的他銀子，也正好是十兩一錠，總共五錠，與婦人的假銀子極為相像。他心中瞬間神思滾動，反正自己也回不了家去，要橫死半路了，要這銀子有何用？還不如換給這婦人，換她一家五條人命。便趁婦人一時不備，将自己的真銀子換了回去，道：‘大嬸怎麼的說是銅？我看這分明是真銀子，你莫不是叫那些店家哄了？’

“婦人抹淚道：‘若是真銀子，怎的好幾家店都說是銅？’

“王生道：‘嬸子不信我，不如我們再找幾家店去驗看驗看。我估摸着之前那些店家見你是婦人，所以才欺瞞诓騙你。這回我與你同去，定不讓那些店家再信口胡說。’

“婦人一時間有些猶豫，王生道：‘不過多些功夫的事，若真是銅的，你再自去跳江不遲，我自不會再攔你。’

“婦人一聽也有道理，便與王生一道去了别的金店驗看。果然看了幾家，都說是真銀子。婦人感激涕臨，帶着三名幼子朝他拜謝：‘多謝先生火眼金睛，不然我們這一家五口，真的是死得冤枉。’再三拜謝後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