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憲對他有印象,那時他承諾不會傷及晉蘇性命,才從吳池手中換除了城防圖紙,将洛陽的安防握入手中。
“西甯公……”拓拔憲喃喃道,長睫落在眼下,形成頗具威壓的兩處陰影。他又想了想高渠鎮其人,乃是前大司馬兼安城王辛嶽親戚,文不成武不就,即便是辛嶽盛極之時也沒有被他賞下功名,為人不堪可見一斑。
元玄微微擡頭,見主上陷入深思,心有所感,暗歎難辦。一個是舊宋軍戶,一個與朝中勳貴有染,兩方本就屬劍拔弩張的派系,時常不和。這件事一旦處理不好,便會如顆被點燃的火星,将朝堂上難得的平靜打破,燒出一片火海。
可這件事要壓,也不是輕易能做到的。
主上力推新政,下令嚴禁惡意殺傷奴隸,若不懲處高渠鎮,下的政令便成了廢紙,長此以往,恐為人所輕。可若懲處高渠鎮,辛家恐怕不會答應。辛嶽一族乃是昔日與主上聯姻過的勳貴元老,辛家女當年要是老實本分,如今或許已是皇後。即便這些年辛家勢力有所削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借這件事攪動風雨不過舉手之勞。
拓拔憲向後一坐,把玩着手上的虎鈕印章,眉眼凝暗,過了會兒,将元玄召上前,微微一笑道:“明日吳池處若有異動,不必阻撓。蜀人說牽獅子咬狗,這頭獅子,朕倒要看看能不能牽到朕的手中。”
……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文令儀從夢中驚醒,見床邊卧了個黢黑頭顱,驚叫了聲,捂着衣襟往後退。見他頭上所束玉冠隐隐眼熟,才驚魂未定地叫了句“哥哥”。
聞言,晉純身子一僵,擡起頭,發覺左臂因卧在床沿太久酸痛無比,尚來不及從雕花腳凳上起身,先歉意笑道:“我吓到襄襄了是不是?”
文令儀松了口氣,“我還以為……哥哥,你怎麼不回去休息?”
“昨夜你受了驚吓,我便想着多陪陪你,襄襄嫌棄我?”
文令儀大大方方地借着他手臂下來,穿鞋時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婢女從簾外沖了進來,氣息不勻道:“娘子出什麼事了!”
文令儀說了句“沒什麼”,吩咐她将洗臉的物事叫進來。
還在洗着手,晉純已經把雪白的手巾從婢女手中接了過來,打開展在她眼下,柔聲道:“真不是嫌棄?”
文令儀很自然地将手伸了上去,細長如玉的手指被一一擦拭。
婢女見狀,捧了盥洗盤匜出去,喚梳頭婢女進來。
文令儀坐在梳妝台前,正梳着頭,見晉純在她身後站定看着,與銅鏡中的她一對視,接過婢女手中篦子,替她梳着柔滑長發。文令儀握住他的手,斜着向上看他,“要嫌棄早嫌棄了。哥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喜歡讨厭的東西都一樣,我嫌棄哥哥,難道不是嫌棄我自己?哥哥最近有些奇怪,為什麼如閨怨女子一般?”
晉純刮了刮她的鼻尖,雖然在笑,因為她話裡的理所當然不免有些失落。她和他相處太過熟稔,做什麼都再難讓她有小女兒的觸動,言行一概地公開自然,沒有絲毫動情之态。這種種,總讓他以為她所說的七日之約是偶爾興起,或許早已忘了。
文令儀見他沒反應,晃了晃他的手,“哥哥?”
“襄襄說的七……”
晉純話未說完,簾栊再次一動,離開的婢女失而複回,帶回了話道:“娘子,随公爺出門的長庚回來了,說有事禀告。”
文令儀忙起身道:“舅舅呢?”
婢女道:“長庚說公爺去宮門攔人了,事态緊急,要他先回來報個平安。”
文令儀身形一晃,晉純托住了她,道了句“别急”,她點點頭,由他扶着到了廳下見長庚。
長庚一身戎裝,臉上氣概舉止全然不像個仆從,唯有見到昔日長公主和驸馬時才欠下了腰,低聲道:“公爺讓我回來告訴娘子、公子,不論聽聞什麼,都在府中靜觀其變,不可輕舉妄動!”
有晉純陪着,文令儀冷靜了大半,面色如常引人入廳,問起到底發生了什麼。
長庚語氣惴惴,說起今早雞鳴時陡然傳到演武場軍帳的消息。越騎校尉吳池率領一百五十号舊日宋國精兵跪倒在緊閉的重光門前求見魏王,說有冤屈要申。素來越級越司告狀不為條例所容,更何況是直接帶着人跪在宮門之前,說句謀反也不為過。西甯公一得知此事,罵了句“沖動敗事”,當即便從演武場駕了匹馬,前往重光門去了。
文令儀在舅舅口中聽過吳池的大名,他雖然很早就降了魏國,卻保全了很大一部宋軍,舅舅說過吳池有忠義肝膽,若他這樣的将領多帶些到南方,最後不至如此收場。
可吳池為何要做出如此過激的舉動?跪在宮門前求魏王懲魏人,無異于異想天開,更是将這百十号舊宋軍的性命放在火上烤。
說到事情緣由,長庚面帶憤慨,把高渠鎮的惡行交代了一遍,最後忍不住罵了句“毒辣魏賊”。
文令儀忽然想起了昨天遇到的那張臉,被繩索綁的臉色青紫,原本還帶了些屈辱地擡頭看了一圈,發現無人為他出頭後又低下了頭,帶着一絲聽之任之的認命。
在昔日宋國之都,又一個宋軍……死了,死在了鮮卑人手上。
文令儀一下子便怒得無可複加,不用長庚多說就理解了吳池為何要這樣做。
倘若為了加官進爵,吳池最應該做的是替魏人說話,讓他們承認他對魏國的忠心,接納他為魏國一員。可顯然吳池并非這樣的人。他降過一次,要是再對舊宋軍受辱之事聽之任之,無異于兩次抽去他的骨頭後要他苟活。
似乎能演化成疼痛的憤怒之下,文令儀看的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
和舅舅罵了吳池卻還要趕往重光門一樣,這些人是他們複國的希望,她不能坐視不管。
可她能做什麼幫吳池和舅舅?
該去找……拓拔憲嗎?
隻有他能寬赦吳池。
也隻有他能阻止更多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