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憲眸色微深,忽然想起她有幾腳蹬踹在自己手臂,觸感柔軟。他突然側過了頭,要德慶找來宮女給她換衣。
宮女鮮少進入乾陽殿内,對裡頭的規矩知之甚少,不得不多問一句,“奴婢給貴客更衣,是在此處,還是挪到側殿?”
恰好殿外又響起一陣腳步聲,殿門一開,太醫署的令官侯聞方和幾位醫丞走了進來,欠身待诏。
拓拔憲收回落在文令儀身上的目光,“就在這裡,換好之後,叫人看看她如何了。”
說完,他負手向書室走去。
沒走出多遠,宮女又在後緊張道:“還有一事要禀告陛下,宮中沒有備女子衣裳,不知……”
德慶見主上腳步微頓,蹙眉看向他,忙道:“奴婢來辦。太醫署令既到了,主上快讓他瞧瞧有無大礙。”
到了宮女跟前,低聲道:“就算沒有,不知道拿件主上的寝衣裁了嗎?救人要緊,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
等宮女要給人脫下濕衣了,他不敢多看,連忙退了出來,匆匆向書室走去。
一如以往異常肅靜的書室内,太醫署令侯聞方跪在階下,用一隻布滿皺紋的老手把着脈,臉上神色幾經變換,最終彙成難言的踟蹰。
“陛下,臣還要再看看您的舊傷。”侯聞方頭顱微低,恭恭敬敬地請示。
拓拔憲解開了衣帶,将玄衣扯開,露出胸膛之下一道結痂的醜陋疤痕。
侯聞方微微起身,從随身醫箱取出幾件黃銅敲就的物事,依着經驗按壓了疤痕周邊各處,一面随動作問着傷者感受。
“此處?”
“有疼意。”
“此處?”
“尚輕。”
“此處?”
“尚輕。”
……
拓拔憲如實說着,對自己身上的傷到了何種地步也有了幾分猜測。過去七年,每逢陰雨這個地方就隐痛不止,今天天氣尚好,他不過下了次水,那種熟悉的痛感又卷土重來。
果然其後就聽見侯聞方跪下道:“此處舊傷深入腑髒,那時臣醫道淺薄,勉力才堪堪救下,論其原因,一是陛下體魄雄健,二是傷口偏離心髒半寸,不至于藥石無用。但傷就是傷,何況還是重傷,陛下若不多加保重,隻怕最後……會積重難返。求陛下今後保重龍體,萬萬不能再以身犯險。”
“積重難返?”拓拔憲淡淡笑道,“直白點說,是性命有虞罷?”
侯聞方不大贊同地擡起頭,“陛下此言,請恕臣難以同意。”
他親手從鬼門關上救回來的病人,病人本身卻對這傷不以為意,叫他一介醫者如何自處?
德慶已然被這番對話吓得臉色煞白,看向主上,卻見他施施然地合上衣襟道:“醫術精妙,不必過謙。之後要用什麼藥,外敷内服,交代下去即可,朕信你。”
德慶也收拾好了心緒,送走了侯聞方,回到書室見主上仍是一身濕衣,掩着戚然道:“奴婢給主上更衣。”
“也好。”拓拔憲随口答道,顯然在想别的事。
文令儀不可能是她,兩人除了身形相似,脾性、臉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宮中有人想對她動手,是誰?為了什麼?
偏偏時間挑在了他将晉蘇送入軍中當監軍之時。
屏後更衣時,他問了句,“那邊安排好了嗎?”
德慶替他披上圓領袍,系着帶子,邊道:“差不多應該給文娘子更完衣了,這時候醫丞該進去了罷?”
……
兩位醫丞依次診脈之後,臉色都有些凝重,互相交語了幾句,這才走到坐在圈椅的陛下跟前,猶豫道:“不瞞陛下說,此番落入水中雖然緊急,很快便救了上來,多喝幾碗祛寒和壓驚的藥也就行了。隻是……我兩人探過脈息之後,卻發現娘娘身上傷不在風寒之虞,而在……毒!”
拓拔憲按在扶手上的大掌一頓,“什麼毒?”
其中一個醫丞羞愧歎息道:“這正是我等費解之處,還請陛下容我等和侯聞方大人商讨之後再做禀告!”
侯聞方細細問了兩人一番,親自到了文令儀身邊把脈,又叫人去太醫署将封存在頂層櫃箱醫書取了來,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後,提筆在紙上寫了個名字,給兩個醫丞看過點頭之後,送到了陛下面前。
拓拔憲看了眼德慶手裡,饒是他閱覽漢書多年,也不得不費解道:“春日宴?”
侯聞方低下聲,“還請陛下屏退旁人。”
拓拔憲揮了揮手,宮女魚貫而出。
侯聞方深深吸了口氣,緩聲道來:“娘娘所中之毒,名為春日宴,乃産自朱崖洲,漸漸傳到南地廣州一帶,極為陰毒。中毒之人,初似風寒之症,用藥也是依着風寒之症,卻不知用的荊芥、茯苓恰是催發此毒的藥物。服用過後,風寒之症看似轉好,在此後一年中每七日便發作一次春毒,損失腎氣,至于……一死。而名春日宴,也是因為此毒要解,須……”他不由多看了幾眼陛下,“男子有所犧牲,方能解了遺毒。最早這春日宴,相傳是個朱崖洲娘子為試探夫郎真心所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