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我們家馬夫傷了身子,這輩子再無辦法擁有子嗣。這麼一想,他好像是姓袁,雖說同音不同字,可畢竟都是寒門出身,和元小将軍你沒多大區别。”
“不如,就由本世子為你牽個秦源線,尋一對爹娘,也省的旁人總說你是,沒有根的雜種。”
如果說一開始隻是隐晦的排擠,現在便是不加掩蓋的羞辱,更何況,還牽連至已逝之人。
元燧緩緩擡起頭,面色格外冰冷。
“宮冶世子,還請慎言。”
那骨節分明,覆着薄繭的手指已然握在了身側的刀鞘上,僅是開合不到半指之距,獨屬于戰場的殺性卻如洪水般向四周滿溢。
仿佛下一刻就能讓适才出言不遜者人首分離,血濺當場。
淩冽的刀光,恰好反射到左威的眼底。
他的脊髓頓時竄出一股刺骨的寒意,身體不受控制地踉跄着退後了好幾步,戰戰兢兢地扯着宮冶玟的衣袖,垂着眼小聲道:
“世子爺,莫不如還是算了吧,那元燧畢竟是聖上才封的正四品甯朔将軍,勢頭正盛,你我這般得罪他……”
“正四品甯朔将軍?”宮冶玟徑直打斷了左威的話,毫不在意地捧腹大笑着,“真是可笑,他一個寒門出身的賤民,算哪門子将軍!”
“仗着運氣好打了場勝仗又如何?我呸!就他那寒門出身的低賤身份,這輩子都隻配做低人一等的奴才!”
瞧見元燧握着劍柄的五指愈攥愈緊,而宮冶玟那嚣張跋扈的神色中卻潛藏着得勢的算計,淳于敏不禁蹙起眉。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宮中曾有秘聞,早年龍椅上那位還是太子時,曾因年邁的先皇疑心重,遲遲不願放權,便聯合幾大世族逼宮,強迫先皇寫下退位诏書。
現如今他年歲漸老,力不從心,連同太子在内的幾個皇子卻皆在壯年,他自然也擔心有朝一日途遭反噬,落得同先皇一般的凄慘下場。
最有效的辦法是卸磨殺驢,鏟除那些各為己利的世家大族。
可由于大齊皇室幾代以來的放任助長,它們早已在朝堂駐紮得根深蒂固,相互制衡,倘若徹底撕破臉,則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這個寒門出身的元燧就不一樣。
論公,同匈奴的這場大捷讓大齊好生揚眉吐氣了一番,文德帝再怎麼荒謬,也不會忘記造就這一結果的功臣。
論私,一個背後沒有任何士族背景的少年将軍,怎麼也比那群老奸巨猾的士族好控制,更何況還是個能投他所好,知曉分寸的。
重用元燧對于文德帝來講,的确是當下一步不錯的棋子。
可朝堂上驟然多出一名依附于聖上,且手握兵權的武将,放在對上面皇位蠢蠢欲動的太子,以及與其同乘一條賊船,利益早已經千絲萬縷勾結的幾個世族頭上,效果就徹底相反了。
所以借着元燧的出身在這場冬宴上接二連三的羞辱他,隻是個幌子。趁其羽翼未豐滿前,借個的由頭除掉他,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
淳于敏用力閉了一下眼睛。
這把劍決不能拔出來。
行刺士族承襲爵位的子嗣,目無法紀,罔顧超綱,功高震主,哪一點出來都足以讓其落入萬劫不複之境,永世不得翻身。
可以一己之力擊潰匈奴,守得萬千黎民百姓一片安甯的英雄,不該受此等敗類的羞辱,亦不該淪為皇家與士族鬥争的棄子……
或許是再睜開雙目時,走馬燈斑駁而又溫暖的光暈照在少年那張俊美的面容上,映出的半片陰影亂了她的心弦。
又或許是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耳邊似有一個不容拒絕的聲音呼喚着淳于敏說出心底所想——
“寒門出身又當如何?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築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古來無顯赫出身之賢人比比皆是。”
“更何況我大齊自入關前便尚武。敢問推及五代之前,各位公子的先祖哪位不是出身鄉野,依靠戰功才耀了家族門楣?”
“元小将軍雖不是士族之後,卻能年紀輕輕上戰場,為大齊驅匈奴,守邊疆,身上的每一分功勳都是憑自己本領所掙,由聖上親自授予,又敢問諸位何人能及?”
說話間,她走到了元燧身旁。
淡青色的廣袖之下,那隻纖細而白皙的手落在隐隐出鞘的長劍邊沿,未施加半分餘力,卻帶給元燧以堅定不容拒絕之意。
刀鞘,重新合上了。
“常……常甯郡主?”左威張大嘴巴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