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空下來,紅陽初升,山間籠着一層薄霧,露水打濕樹上纏着的紅綢,昨夜滿院的香灰味道沉沉地落盡土裡,再嗅,先得了滿鼻子柴火香。
是消失了一夜的僧人們回來了。
承恩寺的後門直通後山,昨日叢雲法師請全寺的僧人做講壇,主持與法師相談甚歡,竟談了一宿。連帶着一幹人等都宿在竹林小屋,今早才烏泱泱往寺中回。
卻有一個瘦小身影背道而馳,順着小路走向後山竹林。
遠遠已經有一個身着灰色僧袍的盤發男人候着,手指尖夾着一封已經燃起的書信。
小沙彌走到近前,朝那男人略一躬身行禮:“二虎任務失敗已經死了,将軍府那人,咱們就這樣放她離開嗎?”
男人聞言随手撚去指間的殘燼,回過身來,臉上沒有半分未成事的愁容,反而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問道:“老三呢?”
“照您的吩咐已經安置妥當了,等傷勢好一些就送他離開。”
“嗯。”男人對他的回答很滿意,随口又囑咐道:“二虎的死訊先瞞一瞞,等他傷勢好些再告訴他。”
小沙彌點頭稱是,看着眼前的男人沒有半分悲痛的神情,不由疑惑起來,開口問道:“您早知道二虎會死嗎?”
男人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小沙彌反而更加不解:“二虎武功高強,性子單純講義氣;反而老三雖則聰明機靈,卻一眼能看出來有自己的小心思,小僧不明白,您何故做出這種選擇?”
男人嘴角的笑意愈發深邃,轉身面向山下,似乎隔着層層疊疊的山石,能看到山間小路上,騎馬急行的少女:“因為我們的敵人,太聰明了。蠢貨,隻會破壞我的計劃。”
“我知道老三不如二虎忠心,可他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他想要的隻有我能給他,但是二虎,你覺得他的忠心是對誰的。”
小沙彌開始仔細回想那個莽撞漢子的一言一行,他說他打出生起就是土匪,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兄弟們永遠不缺肉吃,不缺酒喝。
他突然頓悟了,他知道老二的身世,生于虎威張于虎威,進了寨子挂了名号的人才是一家人。二虎的兄弟,是陪他出生入死的老三,絕不是他們這些外來的主人。所以二虎雖然事事聽吩咐,但他忠心的是老三。
男人看到小沙彌眉目舒展開來,就知道他想通了,伸手摸了摸他光潔的頭頂:“去安慰老三時,記得開解他不要自責,也記得勸慰他不要急着報仇,他打不過衛将軍,也鬥不過這吃人的世道,不要心急,時機到了我會告訴他的。”
小沙彌點點頭,似懂非懂,轉而想起寺中被炸毀的暗道,又很惋惜:“可這次的任務怎麼辦?我們失敗了,她一定還會繼續查下去的。”
“呵呵。”男人像是突然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輕輕嗤笑了一聲:“失敗?那可不一定,我們的目的不是達到了嗎。”
小沙彌剛解開的眉毛重新打上結:“我們的目的不是殺掉她嗎?”
“不,當然不是,隻要她看見那些木雕,我們的目的就成了一半,接下來隻要等她把霍瞻的案子繼續查下去,我們的目的,就會完美達成。”
小沙彌被他越說越糊塗,從兵書上讀的那些什麼挑撥離間,什麼借刀殺人,此時此刻都忘得一幹二淨,索性瞪着眼睛盯着眼前人,希望他繼續解釋。
然而男人卻話鋒一轉,幹脆利落地轉移了話題:“等把老三送走,和東平的消息就先斷掉吧。”
小沙彌一愣,繼而想起另一件映象深刻的事情,注意力很快就轉了過來,用力點了點頭:“好,本來也是該斷了,那個林成,當真無用的很,聽說竟然是死在草包太子的手裡。”
“那個太子,臨上陣前抱佛腳,才讀了不過幾日兵書,就能一舉殺了林成……”小沙彌想起那個驿使的密信上寫的,心中生起一股莫名憤憤不平的情緒來,一味開始絮絮叨叨翻起“驕兵”林成的舊賬。
卻全沒注意,眼前的灰袍男人開始神思飄忽,幽深的雙眸中倒映着青脆的綠竹,他扯下近處一片竹葉,纏在指尖掐斷,好半響才喃喃開口,小聲道了一句:“他啊,一向聰慧的,隻是不愛學。”
律子政倒不知道千裡之外的京城還有人肯真心實意說他一句好話。
剛結束一場軍議的中軍帳中,此刻隻剩律子政一人。戰事剛歇,他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滾燙的鮮血都涼透,打濕了裡衣黏糊糊的貼在身上和汗水混雜。
他難受得很,兜頭卸下頭盔丢到一邊,緊接着卸下盔甲,脫去衣服,露出比臉白上許多的上半身。
精瘦幹練的肌肉比從前凝實許多,白皙的皮膚卻不似從前整潔,烏黑泛青的淤痕都是輕的,他身上如今也同少時在父親身上看到的一樣,有不少縱橫交錯的傷疤。
律子政走到架子前将盔甲擺上去,垂眸間看見護心鏡上倒印着自己的臉,恍然怔住。
精雕玉琢的面龐左側,有一道順着顴骨落下的猙獰傷口,烏紅血痂像一條正在叫嚣的多足蜈蚣。
這傷口,曾深可見骨,卻還能稱上一句僥幸,起碼沒丢了命。兩月前,他在林成刀下,體會過一隻腳從鬼門關上踏過的滋味,再睜眼就是這個念頭
隻是不知道頂着這樣一張臉回去,在人前與她站到一處,是否還能稱上一句“郎才女貌”?
律子政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中,不久被帳外的通傳聲打斷,立刻換上幹淨的衣服:“進。”
簾子打開,進來一個換了常服的英氣女子:“律太子,我聽風當家說你與霍将軍的女兒關系極好?”
她這話問得突然,律子政不知她是何用意,所以直接答道:“是,我們私交甚笃,七殿下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随口問問罷了。”
律子政目光悄然冷下幾分,不動聲色打量起眼前莫名扭捏的女子。
兩月前就是這位七殿下的長劍替他擋了一下,否則懸在他臉上的刀劈下,他的頭立時就會裂成兩半。
她說她是南靈的七殿下,從燕綏山翻過來,目的就是為了馳援刃聿軍。而後更是率南靈大軍與他們一齊抗住了東平這一波的進攻。
戰後他才知道律國與南靈簽訂了盟約。
如今兩月過去,無論是南靈前線還是此處,戰況都基本穩定下來,東平久攻不下,似乎後方與商的合作也出了問題,竟然開始有撤兵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