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正在東陸大學的圖書館。師父原先是打算帶他去蜀州大學的,那裡的道教研究頗為深入,而且師父和那裡的幾位教授都有些交情,但是由于臨時有事要在滇池逗留,因此便讓他先來東陸大學的圖書館學習一番,為此還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能刷開圖書館門禁的卡片。
來的時候,師父曾意味深長地告訴他,閱讀這些書籍,某種意義上是一種離經叛道的行為,如果他不願意讀,師父也不勉強。他當時不明白為什麼,現在倒是清楚了很多。廣大學者們以哲學、史學、社會學、心理學……的角度觀察道教,由此得到的許多結論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對于從小在宮觀接受各種道家經典洗禮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他現在也明白為什麼師父在宗門不太受人待見了。師父的很多想法,包括和學者的交流,和僧侶、牧師、煉金術士、妖類、神話生物……的交往,在很多人看來都是很不合規矩且離經叛道的。至于他自己……
安暮空順着書架往前走,目光從上往下掃視,手指輕輕劃過一排排書脊。
對他而言,看着他人從哲學、史學等角度去研析他從小學到的那些東西,其實是頗有趣味也很新奇的事情,也很能開闊眼界——他之所以下山遊曆,不就是為了增長見識麼?至于離經叛道,那種東西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内。
“喂!小子!”
一聲粗啞滄桑的聲音突然響起。安暮空一怔,下意識四處打量——圖書館裡非常安靜,頂多也隻有飲水器接水聲、椅子拉動聲,誰在這兒大喊大叫?
“小子,别亂看了!老夫在這裡!”
“………”安暮空眼皮子跳了跳,老,老夫?
他迅速往後倒退幾步,仰頭看向聲音傳來的頂層書架,那裡有一本超級厚的泛黃書冊,看着不知道多少年了,舊到安暮空擔心伸手一碰這書就會散架的程度。
“不要擔心,别人是聽不見我的聲音的。老夫在這兒待了這麼久,你是第一個聽得見我說話的,可見是有緣人,老……喂!你要去哪兒?”
安暮空一臉冷漠地回到自己放《宗教學概論》的地方,就當自己是聾子。
他才不想管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呢!前車之鑒宮觀裡已經發生過很多了!不然宗門也不會下死命令嚴禁看任何玄幻修仙小說!
對廣大普通人來說,看這玩意就是找找樂子,撐死了也就是白日做夢想象一下自己修行有成毀天滅地如何如何,意淫一下也就完事兒了,但對宗門弟子就不一樣了,經常有沉迷這個的會當真,然後輕則搞得啼笑皆非,重則後果極為嚴重,比如自己身上稍微有點什麼異常就覺得自己是天命之子體質特殊,或者覺得老師們講的全是老古闆他/她要自己尋找屬于自己的超脫大道最後走火入魔,或者在圖書館裡翻到本舊書就覺得是絕密典籍,或者撿到一顆鬼知道哪兒來的球狀物體當成仙丹吞下去最後被送去洗胃……太多了!數不過來了都!
這本成精了的破書不會也是這類小說看多了吧,這種騙人的口吻簡直無力吐槽!
“小子,我看你也是身有修行,怎的對我這前輩置之不理?難道你不想知道長生的方法嗎?難道你不想白日登仙飛升天界嗎?難道你……”
那本破書還在喋喋不休念叨個不停,那粗啞的嗓子實在難聽得要命,安暮空忍無可忍,在圖書館又不好發作,隻能壓低聲音咬牙切齒:“懂的這麼多,本事這麼大,你怎麼還在這書架上待着?成個仙讓我看看啊?再叨叨小爺燒了你!”
“你,你……”那書顯然氣得不輕,好半天都沒說得出話。
以為自己終于得到安甯的安暮空心滿意足地重新翻開書,沒等他看上半頁,那書又開始發瘋:“你難道不知道古之仙人在挑選有緣人時都要設下層層關卡,有時還會裝成凡人、乞丐來試探嗎?我不過是裝成一本書的模樣,你怎能這般不敬?”
“哦——”安暮空拖長聲音,同時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夠小,不打擾到别人,“你說的是那些裝成乞丐賴在别人家不走,還要人家對他恭恭敬敬好吃好喝招待上,賴上七年八年之後才說你很善良很誠心,我給你一顆丹藥,吃了就能成仙的那種?或者是那些裝成世外高人,要錢就得給錢,要土地就得給土地,把人家孩子摔死了還得讓對方恭恭敬敬不敢追究,最後看這人很心誠所以讓他成仙的那種?”
“呃……”那破書大概沒想到他一口氣說這麼多,卡了卡才道,“沒錯!正是!”
“這不巧了。”安暮空咧出一口小白牙,給那書晃了晃自己手裡的《宗教學概論》,“這上面可說了,剛才那些手段,不過是道士們編出來唬人的,好讓普通人見到他們時都能恭恭敬敬要什麼給什麼,畢竟隻要你心誠,我就讓你成仙嘛,至于你心到底誠不誠,那不還是道士們說了算?”
破書徹底啞巴了。
安暮空心滿意足地合上《概論》,又拿了本《九州的道教》,拿去座位上看——再待在這兒,鬼知道這破書會不會又耍花樣?
“太平”怨念地看着那名少年離開,簡直絕望。它在這破書架上待了這麼久,都要朽掉了!好容易才碰上一個能帶走它的人,卻根本唬不住!怎麼辦,怎麼辦,它不要再這麼待一百年啊!
就在他痛苦時,一道淺灰發色、穿着迷彩服的身影從書架間走過,“太平”即刻将目光——雖說它并沒有眼睛——投到那個身影上。
是妖類!太好了,這人應該也能聽到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