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妖怪隻能在夜間出行的時代。平安京一派風流雅緻,數不清的歌者詩人吟詠着四季流轉間幽微的情緒,将一刹那的生命創造成隽永的傳說。每當春和景明之時,貴族們在白鳥和悅,櫻花漫天的天氣中換上絢爛華麗的衣飾,從容慵懶地走進君王召開的盛大宴席中去時,屬于晴明的陰陽寮總有另外一番景象。
鬥牙在日落時分飛到陰陽寮上空的時候,隻聽到一陣陣悠揚的琵琶聲傳來,如梵音禅境一般,讓他這個在外打仗争地盤的妖怪聽了,有些說不出的别扭。
他一手叉腰,一手摸了摸下巴,挑眉看向下方的院落,眯眼一笑,便擡爪沖着空中某個地方抓去,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什麼的時候,院落上方一直阻礙着他的力量忽然撤去,弄得他一個踉跄,直直朝地面撞去。眼看就要跟這陰陽寮的土地來次親密接觸,鬥牙急中生智,一個空中翻轉,最後姿勢帥氣地單膝跪在了牆邊。
年輕的犬妖站起來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臉上露出了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哼哼,晴明這家夥,你這陰陽寮的結界也不過如此嘛。”
隻是還沒有得意完,鬥牙便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轉頭一瞧,赤發赤眉的式神雙手攏袖,端莊肅穆地站在他不遠處,一副努力面無表情的模樣。
“鬥牙大人。”紅蓮擡袖垂首施禮,語氣中帶着一絲憋不住的笑意,“主人等候已久,請随我來。”
“咳咳——”面對這妖力與他不相上下的式神,鬥牙有些尴尬地握拳咳嗽了幾聲,端着架子一臉嚴肅道,“頭前帶路。”
“是。”
紅蓮微笑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引着鬥牙往院中琵琶聲的來源處走去。
這陰陽寮中,因為晴明的喜好,樹木雜草叢生,也無修剪的意思,轉來轉去,就像是在山野中行走一般。鬥牙看着在樹叢之中蹦來跳去的小鳥,心中吐槽着陰陽師的趣味,卻不妨在回廊中轉過一個彎之後,眼前竟開闊起來。
回廊盡頭是一處軒閣,軒閣之外,潔白細膩的石子鋪滿了院落,院中,清淺的池塘上一架紅橋隔出了兩處不同的空間,一邊長滿了蓮葉,隻有一朵白色蓮花在池中發着五色光彩;一邊則飄滿了粉色的櫻花花瓣,風一動,便密匝匝地聚到一處去了。
池邊,不知何時移栽來的巨大櫻花樹如雲似霧。樹下,着櫻紅唐衣的美人玉手纖纖,抱着琵琶輕攏慢撚,讓他别扭的琵琶樂聲傾瀉而下。一旁黑發散亂,身着白色狩衣的男人姿态慵懶地席地而坐,一手靠着案幾,一手端着酒杯,半阖雙眼,俨然已經沉醉在美人樂聲之中。
這男人自得其樂的樣子讓鬥牙嘁了一聲。犬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在案幾的另一頭大馬金刀地坐下,一手撐着下巴斜眼看着他。
男人睜開眼睛,見鬥牙不陰不陽的模樣,挑唇一笑,将手中酒杯向他伸去,“來一杯?”
鬥牙無視了男人遞過去的酒杯,抄起幾上的酒壺便往嘴裡灌。美人一曲罷了,鬥牙的酒也灌完了。
犬妖擦了擦嘴,嫌棄地說道,“真不知道這寡淡的水有什麼好喝的,偏你跟淩月都愛這一口。”
見他這粗魯憨直的模樣,抱着琵琶的美人忍不住掩袖噗嗤一笑。晴明搖了搖頭,無奈地點點身邊的式神。見主人示意,散華俏皮地朝他眨眨眼,施了一禮便下去了。
見晴明與散華之間的互動,鬥牙那粗枝大葉的神經忽然亮了一亮,他壞笑着湊過去,“晴明,你這從小帶在身邊的式神,不會是……”
“别亂想。”晴明一手捂上這犬妖的臉,将他推開,“散華是我的式神,如此調笑,便是輕慢了她。”
說着,不等鬥牙接話,晴明接着道,“說起來,上次見你,還是淩月有孕之時。這麼久過去了,你們的孩子應該出生有一段時間了吧?”
聽到這一句,鬥牙嘿嘿一笑,坐直身體,反手往肩上掏了掏,從絨尾中掏出一隻小犬來。小犬渾身雪白,僅額上和臉頰兩旁生有妖紋。隻見小犬卧在鬥牙的手中,半睜開眼睛看了自己父親一眼,複又表情高冷地将頭趴在前腿上睡去,一條蓬松的尾巴不耐煩地甩來甩去。
“這……倒是個漂亮孩子,像淩月。隻是鬥牙,我記得犬妖一族的新生兒在未化形時力量極弱,你怎麼在這個時候把孩子帶出來了?”面對這不着調的新手父親,晴明不禁扶額道。
“之前淩月懷孕的時候妖力耗損,托你的福,送來的藥讓他們母子平安。這孩子繼承了我和淩月的妖力,一出生便能化形,但因為化形太早很不穩定。本來是應該帶着他族地中修行,直到化形穩定為止。誰想到今年西邊出現了瘟疫,北方的狼族又有開戰的架勢。我和淩月還有蟬丸都脫不開身,想來想去,一事不煩二主,這孩子虧了你才能平安出世,也是你們有緣,不如再幫我帶一帶他?”鬥牙捧着小犬,龇牙笑道。
聽着他這看似商量實則理直氣壯的話,晴明無語地歎了口氣。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殺生丸!”見晴明一臉拿他沒轍的表情,鬥牙臉上笑容愈甚,他将小犬往晴明懷中一遞,順手摟住陰陽師的脖子,“我就知道,你這個朋友交得沒錯!”
懷中被塞了一個毛團,脖子又被摟住,晴明的身體頓時有些僵硬。
“你啊……”
“嗷嗚!”
似乎是因為周身的氣味有了改變,小犬突然蹦了起來,龇牙咧嘴,渾身炸毛。
見它如此,晴明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摸摸小犬的頭安撫它,卻不妨被小犬撓出三道爪印。
“殺生丸!”
見兒子這樣應激,鬥牙一時間又尴尬又焦急。明明在族地裡乖得不得了的小孩,不過是性格看着冷淡了點,怎麼這一下子就撓起人來了呢……他顧不上跟晴明道歉,一心要抓住突然開始四處逃竄的兒子,又怕傷了殺生丸,一時之間,竟拿它毫無辦法。
看着庭院中雞飛狗跳的父子,晴明拂了拂掉落在自己身上的狗毛,再次無奈地歎了口氣,掏出一張符紙,扔向院中那上竄下跳的小犬。
符紙輕盈無聲,在接近小犬時化作一張金網,呈收縮之勢。那正在躲避父親追捕的殺生丸忽然耳朵動了動,卻轉身不躲不避,在金網撲面而來時雙眼微眯,直直地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