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姬路過時,看見頹廢沮喪,像一棵發黴的蘑菇一樣杵在客廳沙發上的花襯衫,驚訝極了。
她不是不明白中年喪子必然悲痛至極,但她絕對不能認同因為喪子而放棄生命的想法,她始終認為,無論今天多麼絕望,“明天”都是值得期待的。她太熱愛生命了,她無數次為生為能夠獨立思考和行動的個體而自豪,支撐她從噩夢中活下來的,一是仇恨,二是她真的舍不得和世界告别,她個人的尊嚴榮辱,遠不及她的生命重要。
達姬思索片刻,還是決定過去打斷他的苦悶情緒。于是她說:“先生,你還不能死,我仍需要你的幫助。”她想,這可真是冒昧極了,簡直像是别人準備自盡,而你說他擋住你的路了一樣。可是沒辦法,她和他真的沒有那麼熟,她一時間也想不出來什麼好的話題。
宋河擡頭,愣愣地看着她,良久,他眨動眼皮,滴滴晶瑩的熱淚便滾滾落下。
他低下頭,聲音哽咽:“你知道嗎,她小時候有多可愛呀,她就隻有那麼一點……”他拿手比劃着,接着說:“一團香噴噴,軟乎乎的小姑娘,笑起來可甜可甜。她真的是,地下區很少見的那種漂亮孩子,如果她能夠就這樣順利長大,也許會像你一樣漂亮。”他擡起手,捂住臉:“如果當時我沒有堅持一定要和地上建立密切的信息交換渠道,江哥和嫂子也不會出事,她也不會……你看我,雖然我說她可愛,其實我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
“後來我再找到她,她還是隻有一點點,太瘦小了,和同齡的孩子根本不能比,簡直像一隻小猴子。就這樣一隻身上沒幾兩肉的小猴子,身上還沒有一塊好皮,她身上……不止是瘴毒攻擊形成的各種顔色斑塊的皮膚,簡直,什麼傷都有……”
“那些人怎麼這麼狠心,這麼小的孩子……我給她上藥,她靜靜地看着我,不哭不鬧,她問我:你在做什麼?我給她解釋,抹藥膏能讓傷口更快長好,她就搖搖頭說沒有用的。對大部分異鬼來說,挨打和受傷是無止盡的,他們不停使用瘴毒刺激身體,也會産生各種潰爛膿腫的傷口,傷口疊傷口,根本來不及修複。除了危及生命的,比如被變異動物紮穿那樣的傷以外,其餘皮肉傷,不用管它們。”
宋河深吸口氣,似乎接下來的話,說起來太過艱難:“我問她,這樣不會痛嗎?結果她回問‘痛,是什麼?’……所有人,都在告訴這群孩子,身體傳遞給他們的那種難受的反饋,是他們在贖罪的表現,異鬼生來就是要償還罪孽的,越難受,就離還清罪孽越近,直到崩解,他們隻需要忍着就行了。安靜地忍着,連痛呼出聲都是對神明的不敬。而神明,由那些将這些孩子投放進組織的混賬扮演。他們利用不同配比的,各種獨自掌握配方的緻幻劑,短暫的讓小家夥們不再感受到身體的不适,然後上瘾,依賴,言聽計從,無法逃離和背叛。”
“這些孩子,他們根本不知道,痛楚,是機體自然的防禦機制,是一種可以規避的感受。”
“為什麼所有在使用這群孩子的人都說‘鬼是沒有心的’?實際上,是他們不需要這些孩子有心,有感情,這樣,不論孩子受傷還是夭折,他們都可以淡漠地說‘工具本來就是要被使用至報廢的,這是鬼的宿命’。”
達姬前所未有的,出離的憤怒起來。原本以為自己的遭遇和那個地上男孩的遭遇,已經足夠顯現這鬼地方的黑暗,可現在知道的這又算什麼?對一些孩子,□□控制、精神控制、藥物控制……就因為他們有利用價值。也許有些人會認為生命的本質就是掠奪資源,但,身為人,就應該有所不為,而達姬的底線和絕大部分地上人的底線一緻:孩童。這該是一個,無論大群體面臨怎樣的困境,也要被珍惜保護的小群體。這裡的孩子,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好想,好想現在就一炮把這個惡心的地方轟得渣都不剩!
而宋河還在說:“後來,小小的她用身體幫我擋住傷害,其實那些攻擊不全是緻命的,不用管我也沒關系……次數多了,或者運氣不好要害受傷了,她就開始崩解……”
“我看見她笑,她很少有笑容的,但當皮肉開裂,血液亂淌的時候,她的身體明明承受不住地在抽搐,可她笑着對我說‘高興一點,做異鬼還挺……那個詞怎麼說來着?哦,還挺痛的,終于,結束了’。她挺過來了,雖然她表現得很遺憾,我卻卑劣的感覺慶幸,我舍不得她離開。我問過她,為什麼說異鬼挺痛的。我才知道,他們從誕生到這個世界開始,就在忍受着程度不一的疼痛,她恰恰就是其中痛楚最劇烈的那類。”
“你說,她小時候怎麼就那麼愛笑呢?明明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不點,她是怎麼忍受疼痛,不去哭鬧惹人煩的……”
達姬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宋河傾訴之後,終于感覺心裡舒服了許多。他搶先對達姬表示歉意,他莫名其妙地拉她當聽衆,實在是失禮。
達姬搖頭,她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她緊盯着宋河,聲音很輕,可眼神堅定極了,她說:“先生,有沒有興趣,摧毀這裡?”
在宋河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她點頭,重複:“是的,摧毀這裡,回到上面去,回到本就屬于每個人的,陽光照耀的地方去。”不知道還有多少無辜的小生命在遭受類似的磨難,達姬想,她必須做點什麼,不然她會晝夜難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