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嘛顧時夜,讓阿一阿二孤立我啊?”我有時會站在白色的大殿中胡亂發脾氣,但從未聽見過他的回應。這裡分不清時間,到現在連黑夜都不再存在,整日隻見虛假的光亮,讓我心煩意亂。
直到有一天,電閃雷鳴,無垠的昏暗自下而上刷開不堪一擊的陽光與純白,整個宮殿搖晃、下墜、分裂。花朵拔地而起,又變成冰棱砸向地面,碎裂的白色大理石掉落,終于露出内裡瘋狂猙獰的黑色雕塑...
全是惡魔的雕塑。它們圓目獠牙,龇口怒視,替代原本優雅的柱式,在蒼涼的閃電之下,将我層層圍繞,睥睨我身,仿佛在審判一隻帶罪的羔羊。
這才是顧時夜的世界。我徹底反應過來。那些虛假、敷衍的白色裝飾,陽光,花朵,全不過是他為我營造出的假象。
一大群黑羊從四面八方湧來,個個都長着血紅的橫瞳。它們的脖子周圍,黑色的毛被腥黏的東西糊成一團,可見下方爆裂的血肉。它們無措地狂奔,如侵襲的海嘯,跌跌撞撞地往顧時夜宮殿的方向跑去。
我跟着它們一起跑。天頂的大理石如新生的冰雹,随着我的奔跑在我身後簌簌砸落,似乎在拼盡全力護我最後一秒。那些被遮掩的壁畫浮雕,此時随着閃電而變得清晰。我終于看清了那些被埋沒在幻境中的故事。
第一幅,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懷抱一隻剛出生的羊。第二幅,少女手持皮鞭,黑色山羊輕咬她持鞭的手。第三幅,溪流旁,少女抱膝打盹兒,長大的山羊跪趴在她身後,做她的靠枕...無數幅壁畫中,無一不是少女與那隻山羊如神眷般的生活。梳毛,喝水,剪羊毛,戴野花...山羊始終陪伴在女孩身旁。直到最後一幅畫,山羊被捆綁送上刑架,炙熱的火焰将它缭繞,它痛苦地仰天悲鳴。旁邊的少女憤怒地欲要沖去,卻被頭戴面具身穿黑色長袍的衆人粗暴地推開...正是我作為祭品那日,台下那些“信徒”佩戴的面具。
而畫中少女的臉龐,全都畫着我的模樣。
我跑出宮殿的那一刻,宮殿徹底崩塌。
狹窄懸空的廊橋下,是萬丈深淵,我曾經通向顧時夜宮殿的階梯也早已化作粉末。羊群瑟瑟發抖,利刃般的雪從不知盡頭的高空墜落,盛大的恐懼與黑暗籠罩虛空。
突見紅光從深淵驚起,一道黑色身影裹挾光而出現,有嶙峋的黑色翅膀快速将我包圍。還未來得及反應,雪花散漫聚集,托舉我的身體,我被攬進一個泛着寒涼卻異常熟悉的懷抱。不消片刻,風消雪霁,我才發現自己坐在了那個圓形大殿的王座上。
“顧時夜,你...”我剛拉住他的手,又看見他頭上聳立的、倒棘叢生的角,以及他身後,巨大、粗壯、遍布黑鱗的尾巴。
“不要怕,在這裡等我。”
沒給我反應,他又消失在一道紅色閃電中,我現在隻能坐在他的王座上,環顧這間陌生又熟悉的宮殿。這個大殿是唯一沒有坍塌的地方,四周梁柱以黑金做飾,繪着無數黑色山羊,它們跪伏,嘶叫,掙紮,奄奄一息。但最終,它們會成為被火焰吞噬的一團肉,在人類衆志成城的歡呼與慶幸聲中腐爛。
那些猙獰的火焰合力扯拽羊角,留下的暗影,似顧時夜頭上雙角的倒棘...
畫面嚴絲合縫地鋪滿宮殿的每一寸,讓我暈眩窒息。那些絕望灰暗的瞳孔從四面八方射向王座,如審判,如怨恨,也如求救。在畫像下,挂滿磕絆陳舊、沾染發黑血迹的銅鈴铛,手牽手,向着無畏的方向,形成脆弱的聯盟。即使無風,它們也在晃動着,微小尖銳的聲響敲擊心肉,傳遞赴死的驚懼。
我徹底明白過來。它們都是被人類獻祭的替罪羊。戴罪的是它們,需要被救贖的,也是它們。
那顧時夜呢?它也曾是其中一隻嗎?
我試圖找到出去的大門,可是這裡就像一個緊閉的孤島,與世隔絕。直到雷鳴休止,閃電停息,顧時夜終于回來了。四面鈴铛狂烈作響,那條長長的尾巴在地上劃過,鱗片在黑曜石地上磨出刺耳的噪音。他沒有看我,走向王座,後仰靠在椅背,暗紅色的眼中滿是疲憊,卻狀若無意地揮揮手,讓那些鈴铛乖巧地靜寂下來。
我這才注意到他嘴角滲出一縷鮮豔的血絲。
“顧時夜,你受傷了?!”
我跑到他身前,俯身捧着他的臉頰,入手一片寒涼。
“沒關系。”他躲開我的手,靠在椅背上歇息。
“等下就能好。”
他捂着心髒,翅膀上的撕裂觸目驚心,随着氣流微微翻動,暴露出與他語氣截然不同的茫然。
“你也是被獻祭的羊,是嗎?”我在他的茫然上又添了一把火。
他果然呼吸一滞,随即苦澀地哼笑。
“既然知道了,你不怕我?”
我俯視着他,突然覺得這個長角長尾的惡魔,單純得過分。
他向我敞開了所有信任與愛,隻對真實的自己諱莫如深。當我發現他的身份,他隻有一句故作堅強的試探,問我怕不怕他。他究竟是在探查我的心意,還是在試圖借着我的答案,撫慰他自己那顆踽踽獨行的心?
“我什麼時候怕過你?”我忍不住笑了,手撫上他額前的碎發,又慢慢倒撫至那隻角的根部。被頭發簇擁的角根是他此刻身體唯一溫熱的地方,那雙粗糙的、刻上縷縷金絲的角,無言地長滿荊棘,鋒利地想要抵抗一切。
我按了按那些細小的荊刺,它們就如含羞草般收回角裡。
他壓抑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這樣的狀态會讓他很難受。可我并未放手,反而彎腰握住他的兩個角,沿着根部往上,迫使那些荊刺收回。
“不要鬧。”他再也克制不住地箍住我雙手,詭異的橫瞳恢複暗淡的藍色。
“終于願意碰我了?”我沒有理會他的拒絕,抓着他的雙角,慢慢蹲在他身前,就如從前他替我“贖罪”那般,仰視于他。
他不得不随着我的動作低頭,嘴角的血迹快要幹透。我湊近他,臉頰劃過殘留的血,那模糊的擦痕如虛弱地掙紮。他不太明白我的用意,微微偏過頭,眼中疑惑而帶着我能一眼識别的渴望。
“你一直在騙我。”我說。我的拇指在他角上緩慢摩挲,不徐不疾,像撫慰受傷的小獸,卻讓他止不住地發抖。原來這才是他最為敏感的地方。他蓦地低頭親吻我的額心,滾燙濕潤的音調中幾乎帶着祈求。
“嗯。不要摸了...”他快要瘋了。
他的尾巴,布滿疤痕的尖刺橫生的翅膀緩緩将我圍繞,尾尖的刺不安地一下一下拍擊我的後背,卻柔如纏綿的吻。翅膀交疊顫動,我必須更緊地擁向他。我得以蜷曲在他的氣味裡。
“顧時夜,你是惡魔。”
“嗯。”
“卻裝成救贖天使騙過人類。”
“是。”
“剛才來的是誰呢?”
“救贖天使,來帶你走。”
“還有那些黑羊,是嗎?”
他低頭,額頭輕抵我的肩膀,依賴如栖息于溫床。
“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你說你是我的祭品,就隻能是我的。”
他原本伺機而動的雙臂,尾巴,翅膀,都在瞬間将我圍獵。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緊的擁抱,好似層壓了數萬年的不舍與渴求。我甚至要喘不過氣來。
但我沒有反抗。
“顧時夜,我隻是你的。”我将同樣的擁抱還給他,深刻地抱住我的愛人。
他的翅膀展開,粗硬晦澀的黑色皮肉裹挾内裡的骨,一隻手也握不住。我沿着那路徑,他身上每一處不凡的東西我都不願意錯過。背部的根骨拐了一個彎弧,深入他的體内,捏一捏,仿佛還能體會到如熔漿般孤獨隐蔽的命脈,于無間地獄中厚厚地積澱。
“會疼嗎?長出翅膀的時候。”我看不見他的後背,便在指尖長出視的神經。從他格律的呼吸中,我仿佛又發現了他一個敏感的秘密。
“怎麼顧時夜身上到處都經不得摸的。”我打趣着,掌心的紋路安撫他翅膀上那些無序的紋路。
“會疼的。”我不知道這是在回答哪個問題,但我知道他現在睚眦必報,勢必要将我帶給他的不安共享于我。側頸尖銳的牙痕提醒着我,此世界的他,早就沾染了惡魔那些陰暗固執的習氣。怪我,總是想不清楚這一點。
我嘶了一聲,妥協地松了手,隻挪移到他的後肩,輕拍三下,算作投降。
他卻有些意猶未盡,松了嘴,卻又咬住我的衣服,緩慢地搓磨牙齒,布料嘶啦作響。我聽見他滿足的歎息,問他,“之前為什麼躲我。”
“你會發現。”
“那又如何?”
“我是惡魔,我有角,尾巴和翅膀。”
他仿佛隻是在叙述一件鐵闆釘釘的事實。
我默默看着他,又沿着他的鼻梁一直親吻到他的角根,往上,徹底含住他的角。他急促地呼吸着擡起頭,緊抿雙唇,按住我的肩膀,手上的皮質手套是更加化不開的冰涼。
“确定要這樣?”他竭力在克制着什麼,嗓音比方才的驚雷還要沉悶。
“你不是我的小羊嗎?怎麼,碰不得?”
他不等我說完,就低下頭瘋狂地攫取我的呼吸。翅膀狂野地在空中展開,猛烈地扇動,起伏,像慶賀禮上詭異的舞蹈,也如弱獸的呻吟。我必須盡全力仰起頭,才能将心肺裡那些有限的空氣送給他。我再也蹲不住,慢慢跪坐在地上,似天頂壁畫最中間那隻跪地祈求人類饒過它主人的羊。
“羊很想你。”
他琢磨我的雙唇,良久地索取,又總在我快要窒息之前休止一瞬,像賭一個鼓脹的氣球不會爆炸。
“可你為什麼要把這裡假造成天堂呢?”
“按着救贖天使的宮殿造的,你不喜歡?”
他幹燥粗糙的角來回蹭過我的左右臉,明晃晃地乞求一份誇獎。
“倒也不是。”微弱細膩的柔軟洋洋灑灑在我心頭,笑意打着回旋湧入腦海,他的依賴讓我心生滿滿的歡喜。“隻是太白了,外面的陽光也太假了,刺得眼睛疼。”
他怔愣半秒,随即更快地在我皮膚上刮磨雙角。
“抱歉,你來得突然。我也不太記得陽光的模樣。”他試探着把雙手覆在我的腦後,鼻尖與我交織呼吸。
我順勢枕在他腿上,感受到熟悉的緊繃,便揉捏他的後腰,再次哄他放松。
“我不需要假的天堂。如果你在地獄,那我便也在地獄。”
他安靜地撫摸我的眼睛,臉頰,後背,然後告訴了我那些壁畫沒能說全的過往。
他作為替罪羊被獻給救贖天使,而罪孽消除的方式就是讓羊死亡。所以他逃出天堂,來到地獄,自堕成魔,與天使搶奪其它被獻祭的黑羊。
“你會覺得我有罪嗎?”他溫柔地撩開遮擋我眼睛的頭發,輕聲問。
“當然不會。有罪的是将罪惡強加給你的人類。”
他渾身的氣勢就因為這句話而輕飄飄地慢下來,耷落的尾巴試探着碰了碰我的後背,随即快速纏繞住我。那冰冷的鱗片光滑而堅硬,尾尖在我胸前細膩地窸動。我吻了吻那些雜亂的荊刺,然後看見它們軟綿綿地趴伏。
他的呼吸随着尾巴的窸動而遊走,如蛇般貪婪地卷着我,讓我坐上,托起我,直到我高過他。他仰望我,又低垂頭顱,雙角臣服。我握住角,他又開始顫栗,忽而拽我跌跪在王座,雙腿夾着他的雙腿,不知究竟是誰在禁納誰。
懷中尾巴的鱗片也慢慢向上打開,落下,渴望着一場酣暢淋漓的呼吸。
(這段過不了算了反正就是我把手指塞進他尾巴的鱗片下面他就夾住我手之類的)
他懵懂地歪頭,眼睛眨也不眨地鎖定我。半晌,他伸出右手,伸進我的手心與他的鱗片之間,手套的涼意與手背感受到的脹痛調和,我反而享受起這種與屬于他的一切緊密貼合的不适。他的鱗片還在慢慢往下,他的手指在我手心出烙下越發膨脹的印記。
那隻手套随着夾痕而脫落,軟綿綿地砸在地上。我和他的手掌濕漉相貼,在細小的暗處,扣住手指。
“你并不記得我。”他垂眸望着我們交握的手,說不上有沒有失望。
“是。”我倒是坦蕩。“很重要麼?不管記不記得,我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跟你走。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我都跟你走。”
“若是這樣,便不重要。”
他邊親吻我們交疊的手,傾向我,又将手一起壓入我的胸膛。我劇烈的心跳無所遁形,他垂頭靠着那雙手,聲音随着手的傳播震動進我的心髒。
他說,他從未被寬恕,因此他将永遠生活在無邊地獄。
我将指縫穿過他的黑發,觸及下方他被掩蓋的溫度。他動了動,又告訴我,唯有我是他的救贖。
我該如何救贖?我自己似乎也是“戴罪之身”。
“你知道該如何救我。”
這句話好像打開了這座地獄裡關乎于罪惡與救贖的箱,被塵封的苦難呼之欲出。刹那間,四周的鈴铛又開始躁動,比先前更加猛烈、宛若哀鳴。他沒有阻止,他在為所有與他同命運的黑羊祈求。可為何是祈求我?我跪坐在他的寶座,那些畫上絕望的羊與仰頭渴求我的他,都看向我,都奔向我。
“讓鈴铛停下來...”好吵啊。
“不要。”
我開始逐漸失去神智。我仿佛聽見無數隻羊羔死亡前的悲叫,此起彼伏,像尖針穿破刺透身體,縫補我的魂魄,叫嚣我的靈魂唯有救贖它們才足以完整。我捂住耳朵,恍然間,想起那日在祭台上聽見的禱詞...
“請天使吞羊入腹。”
當我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又坐在了顧時夜的尾上,已落于王座腳下,如之前他為我舉行“救贖儀式”那般倚靠他的小腿。黑色的長靴口緣刮過我耳廓,他捏着不同于方才脆弱的笑,仿佛早已料到,勢在必得。
我見他俯身而來,修長的雙指捏住我下巴,在我唇上似有若無地蹭磨。
“你是我的天使。”他将這話送進我的喉舌中。
鈴铛搖晃得快要沖破缰繩,我無措地埋進他□□,試圖躲避那些本不屬于我的哀求。可另一種濃烈的哀求滾燙地直抵我的額心。
“可你現在是我的祭品。留下來,救贖我,親愛的...”
我沒能聽清最後的幾個字,他喚我什麼呢?不過不重要了。我真切感受到他的哀求在膨脹,或者說他本能于惡魔體内的欲望在生長。我每次抵抗這裡的任何事物,隻有張開雙唇,以微弱的祈禱,懇求原諒。
我的唇,齒,舌,在炙熱的侵襲之下調動最原始的神經。我必須快速而靈敏地訴說祈求,吞噬向我奔來的哀鳴。吃下它們,吃下它們,那些無望的替罪羊就能得到新的救贖。我将别樣的禱詞牢記于心,聲聲不息,解救一卷古老的刻畫着罪惡傳奇的羊皮畫卷。我聽見了信徒們從上方傳來的回禮。如雲翻湧,水回轉,流經我的身體,與我合二為一。
鈴铛聲轉為悠長的叮咛,如山色草野,牧人歸途。
我在救贖它們。我被罪惡同化。
天使吞羊入腹,罪與愛歡歌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