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颀長,必須壓低身子在屋宇間行走。
殷壽燒了宗廟,在摘星閣與蘇夫人通宵達旦地飲酒玩樂。
姜文煥躺在不遠處一座殿宇的樓頂,靜靜聽着旁邊的靡靡之聲。
早在父親離世後不久,姜文煥就堅定了殺殷壽的心。
他将心腹派回東魯,暗中保護母親和弟弟的安全,也正是如此,老伯侯安葬的那一日,才會有侍衛出手阻攔且月赴死。
不成功便成仁,他不怕死,卻怕身邊人因為自己而受傷害。
今天是他最後一次機會,等到天将亮時,雪色朦胧,殷壽會起身去觀看太子斬首。
待到那時,就是姜文煥出手的時候。
下雨了。
姜文煥撫摸着手中的長劍,看着漫天雨雪墜落。他若是失敗了,他的軀體會像這些雨雪一樣,粉碎成灰。
可是那又如何呢?且月尚且敢為父親生殉,他有什麼可懼的呢?
姜文煥閉上眼睛。
天光蒙蒙時,遠處突然傳來喧嘩聲。
姜文煥不動聲色地看過去,卻見身着盔甲的王家侍衛像潮水一般朝一個方向湧去。
出事了?
“刺客!抓刺客!”
“傳召巫醫,夫人受傷了!”
姜文煥心裡一驚,除了他,還有别人刺殺帝君?
是姬發嗎,他兄長被殺,父親入獄,因此要殺殷壽?還是殷郊臨死前的搏命之舉?
來不及多想,他翻身朝摘星閣急速跑去。
隻到一半,姜文煥不得不停下來,因為摘星閣已經被侍衛嚴嚴實實地包圍住,在這種情況下,縱然是全城的東魯子弟都來了,也沒辦法殺出一條血路。
姜文煥死死地握住拳頭,哪怕指甲陷入肉中也渾然不覺。
他失去這個機會了。
沁血的眼眸盯着固若金湯的摘星閣,姜文煥轉身離去。
今日他還要守城,他不能不考慮東魯子弟的性命。
姜文煥趕回府邸,換了戎裝,騎馬去守城門。
在這裡,他看不到殷郊的情況。
帝君真的會殺了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嗎?姜文煥不知道,他過去八年認識的主帥與眼前的帝君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但姜文煥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絕不會放棄殷郊。
他騎在馬上,身後是數百東魯質子。
一人騎馬而來,以急促的口吻道:“将軍,太子已被押上刑場了!”
姜文煥揮手:“再探。”
沒多久,又一騎狂奔過來:“将軍!姬發反了!他劫持了帝君,要救太子!”
姜文煥捏緊缰繩:“再探。”
片刻之後,雷聲大作,雨水滂沱,幾乎看不清街上的景象。
馬蹄陣陣,連地面都在震動。
一個東魯子弟撕破雨幕:“将軍——崇應彪殺了太子,姬發弑君,帝君薨了!”
姜文煥猛然擡起頭。
不必再探了。
大商的衛隊、西岐的人馬和北崇的人混戰在一起,姬發騎着他的雪龍駒,朝着城門瘋狂奔逃,身後崇應彪窮追不舍。
殷壽手下的一名得力幹将大吼道:“姜文煥——殺了姬發——”
看到姜文煥肅立在城門,姬發勒住馬,他滿臉都是血水,頭上戴着布巾。
昔日的兄弟隔着大雨相望,他們之間那麼遠,隔了八年的光陰,隔了生與死的距離。
姜文煥緩緩拉開弓弦。
姬發看着他,眼裡充滿了疲倦的悲傷,而後,他閉上眼睛。
霹靂弦驚,穿過姬發的耳畔。
身後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而後是人墜落的悶響。
姬發回頭看去,那一箭并沒有射中他,而是射中了崇應彪。
北崇子弟驚慌失措地去扶崇應彪:“将軍——将軍——”
姜文煥拽着馬兒的缰繩讓開一條路:“放行!”
擦肩而過時,姬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眼裡有淚光。
姜文煥看着他策馬離去,輕聲道:“就像那年攻打夷方那樣,我替你斷後。”
巨大的城門緩緩阖攏,姜文煥聽到大商将士暴跳如雷的吼叫。
“姜文煥放走了姬發!”
“姜文煥反了!殺了他!”
中箭的崇應彪踉跄着站起身,他陰沉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箭矢,然後面無表情地将箭拔了出來。
“北崇的,給我破開一條路!”
姜文煥拔出長劍,悲哀地看着狀若癫狂的崇應彪。
這也是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殺了他的兄弟。
姜文煥用力一夾馬腹,沖進混戰的人群中。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戰死在這裡吧,這是他守護了八年的帝都。
——
□□的馬受了傷,發狂亂跑,姜文煥腰間用勁,死死拽住缰繩,刀劍無眼,他一旦落馬,很有可能被馬蹄踩死。
姜文煥折腰避過一個北崇人的闊刀,長劍突地一刺,正中那人後腰。
“伯侯小心!”
身側傳來一道焦急的呼喚,姜文煥趴在馬背上,奪命的劍鋒堪堪從他頭上劃過。
“呼——”
姜文煥耳朵敏銳,聽得遠處一聲破空的呼嘯。
“噹”的一聲,一支箭矢射中偷襲姜文煥的殷商将士,那人被直接落下馬來。
且月從箭袋中抽出一支搭在弓上,大雨如注,天光晦暗不明,隻模模糊糊看到底下混戰的人。
她不管别人,隻緊盯着穿着黃袍銀甲的年輕伯侯。
她緩緩開弓,動作很慢,宛如藻荇在水中搖擺,帶着一股凝澀感。
她的神色很淡然,微微昂起頭,眼睫低垂,目光釘在姜文煥身邊的敵人上。
他們時不時被人群淹沒,越站越遠,然而隻一刹那,穿過城門遮蔽以後,他們的身影格外清晰。
且月眸光冰冷,下一秒,她松開手——
呼嘯的箭矢離開弓箭,刺入雨簾之中,羽尾微微擦破了且月的臉頰。
箭矢已經飛出去,且月立刻搭弓射出出第二支箭,兩支箭一前一後地命中要殺姜文煥的人。
她肩上有傷,是天亮以前刺殺殷壽時受的傷。
那時她已經換了宮女的衣裳,進了摘星閣,隻差一點點就能殺了殷壽。
但她萬萬沒想到,殷壽身邊的蘇夫人竟然是一隻狐妖。
且月拼了命也沒能靠近殷壽,隻傷了蘇夫人。
她咬着牙,嘴裡一片甜腥。
刑場上,她親眼見到姬發刺中了殷壽的胸膛,那一刻,她痛快得恨不能從城樓上跳下去。
雖然沒能親手了結仇人,也算為義父報了仇。
現在,且月唯一的使命,就是保護姜文煥逃離朝歌,平安回到邺城。
身邊的殷商侍衛接連不斷地中箭落馬,姜文煥也注意到了有人在幫他。
循着弓弦聲響的地方,姜文煥看到一個穿着黑衣的人。
那人的箭術極高,每一發都能命中一人。
城門口的敵軍越來越少,但遠處還有源源不斷的援軍。
且月一箭射中城門上的額匾:“東魯子弟,殺出重圍,護送少主回邺城!”
他眨了眨眼,雨水順着睫毛滑落。
“且月。”他在心裡默默念了一句。
他就知道,她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