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疼?腳疼?”
少典有琴蹲下身,手附上夜昙的傷口,裝作替人揉捏傷處,趁機将因救人而恢複的法力又全渡給她治療。
一來二去,法力便再度見底。
“公主,現下覺得如何?”
“嗯……還行吧。”夜昙動了動被砸到的那條腿。
她還以為自己的腳已經骨折了,居然沒有斷嗎?
“……先不說這個了”,夜昙向來不能忍受别人看不起自己,可唯有倒黴這點她怎麼也反駁不了。
“那個……我姐姐,還有……父皇,他們來找我了嗎?”
小倒黴蛋一邊說,一邊猛地抓起了自家内侍的手,眼睛還亮閃閃的,不知是不是方才硬生生憋回去的淚花。
“我來找你之前,你姐姐派人來過朝露殿,詢問你的情況。至于你父皇……他與你姐姐在一起,沒有危險。”玄商君有一說一,沒有特别提起暾帝到底有沒有派人來。
“……”這句話當然被夜昙解讀為——隻有青葵派人來找過自己。
是啊,父皇怎麼會專門派人來救她?他可能巴不得自己這個災星就這麼死了!這樣便可眼不見為淨了!
要是父皇知道自己又害得青葵腿疼……她都能想到,他會怎麼罵她。
他一準還會說,都是她的錯!
都是她擅自到個山洞裡,才會遇到危險,還連累姐姐。
“既然父皇都不管我了,那你為何要來?”幹脆讓她一個人在這裡自身自滅好了。
夜昙心頭堵得難受,便開始自暴自棄。
全然不記得自己之前是如何許願讓人趕緊來救自己。
“……公主……”玄商君有些不知怎麼開口。
她又開始鑽牛角尖了。
“哼!”
夜昙仍在賭氣,一把甩開少典有琴攙着她的手,試圖自己扶牆站立。
“……你受傷了?”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袖子上的血迹。
“皮肉傷罷了。”玄商君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以為意。
為了挖她,他的法力已經耗盡了,最後就隻能徒手挖石頭了。
他們神族并不是刀槍不入的,他離傳說中的十重金身也還相當遙遠,受點傷、出點血,在所難免。
麻煩的是,他們神族的血可能會引來一些魔物。
不過,自己如今在離光氏的皇宮,皇宮自有天子龍氣,應是沒有什麼妖魔鬼怪的。
就是……怪髒的。
少典有琴看着自己手上的暗紅色血迹,皺起眉頭。
若還有法力,就能偷偷用清潔咒了。
“……你不來救我的話就不會受傷了!”一旁的夜昙以為他是在嫌棄自己給他添麻煩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非常明顯。
“不來救你,難道看你死在這嗎?”玄商君自然察覺到小公主情緒不對。
這孩子是真的别扭。
“那就讓我自生自滅好了啊!”玄商君輕描淡寫的态度恰好刺痛了夜昙敏感的神經。
“你怎麼能死呢”,安慰情緒失控的小姑娘什麼的……他不擅長,隻能繼續講道理,“我們的比試都還沒有結束呢……”
“算你赢了好了!”夜昙扭過頭,一跳一跳的,向着洞穴更深處蹦去,一副要爛在洞裡的架勢。
“你别管我了!”其實她一點都不想死,純粹是意氣用事。
夜昙像個兔子一樣蹦了一會兒,也沒蹦多遠,就被少典有琴拉住。
“你真這麼想死嗎?”平時她有一點點痛都要大呼小叫半天,他才不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誰想死啊混蛋!”被揭穿的夜昙開始無能狂怒,也不分什麼場合了。
“别怕。”玄商君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将人抱在懷裡,輕輕撫着她的背,“已經沒事了。”以前哄紫蕪的時候他也這麼幹過。
不過他也就隻會這麼一招,還好紫蕪每次都吃他這招。
玄商君覺得,夜昙之所以自暴自棄,主要還是因為被地震吓着了。
“我才沒有怕!”夜昙在人懷裡扭得像條毛毛蟲。
可惜對方力氣太大,她逃脫不能。
“那你為什麼哭?”
“……”夜昙有些無語。
她哭……當然是因為難過啊!
“因為地震了!”這下好了,雪花般的奏折又要遞上去了。
她又要被離光赤瑤他們拿出來鞭屍了。
“他們又會說那都是我的錯!”
“現在連我自己都在懷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是災星轉世!會給身邊人帶來災難!”此時,她厭惡自己的情緒已經達到了頂峰。
這才是最可悲的。
“傻瓜,你不是災星。”這世上,本也沒有什麼災星。
“可是……”夜昙的聲音悶悶的,像是被那句“傻瓜”戳得洩了氣。
她在人懷裡抽了抽鼻子,又将臉埋得更深了些。
“為什麼一定要是我?”不過,她也不希望别人經曆這些。
“莫非我上輩子真的是缺了什麼大德了嗎?”
“連父皇都巴不得我消失,問都不問我去哪兒了……”
她哭,是因為憤怒……和難堪。
“他當時和青葵公主在一起,你姐姐的内侍一定也會向他禀報的。”
“才不是呢!他才不會在乎我的死活!”夜昙又激動起來,“父皇總是當着所有人的面打我,罵我!他罵得可難聽了!他之前還說……說就當沒我這個女兒!”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留,所以宮人們也都有樣學樣的。
她又不是木頭,難道真的會沒有感覺嗎?
“我不想在這裡待了……我真的好想快點離開啊……”離開他的皇宮,遠離那些沒來由的鄙夷與仇恨。
“離開……要去哪裡?”
“我想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沉淵就是不錯的選擇,他們也不怕她災星的名頭。
隻可惜,她還要等很多年。
“其實……我不想讓你知道我過得有多慘的……”她不想讓他也看不起自己。
“不過……”夜昙擡起頭,沖着少典有琴自嘲地笑了笑,“在這宮裡,任何事情都很難成為秘密的。”
特别還是那些醜聞。
“壞事傳千裡嘛。”
“公主,你不是災星”,玄商君莫名覺得,夜昙那抹笑容刺眼得很。他不想看到這個年紀的孩子臉上露出這般表情。
“或許……人生而有‘命’,但‘運’能改之。”
“故而命運雖有趨勢,卻絕非前定。”
“此次地震乃是天災,與暾帝執政得失無關,更與你無關。”
“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你别安慰我了”,夜昙别扭地别開臉。
這話她都不知道聽青葵說幾遍了。
“公主,你看着我!”
玄商君看了眼自己沾着血迹的手,最終還是選擇用指尖輕輕将夜昙的腦袋轉回來。
“夜昙……”
“你沒有任何過錯。”
“你不是災星。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災星。你最多就是……”
“最多是什麼?”見少典有琴止住了話語,夜昙又忍不住追問。
“最多是個小倒黴蛋罷了……”出門沒看黃曆,遇上地震差點被活埋。
“……你說什麼!”夜昙忍不住跳腳。
“說你是個有些倒黴的公主。”玄商君迅速改口。
“公主……也與我無關,不過是因為我父皇而已”,夜昙噘起嘴,不是很開心。雖然她平時的确很喜歡在人前宣稱自己是公主,這會兒卻又因為離光旸而别扭起來。
“不管是不是公主,你本人也有很多優點啊……”小姑娘現在哭喪着臉,自己應該安慰一下才是。
“那你說說,我都有什麼優點?”夜昙慣會順杆爬的。
她揪住玄商君的衣擺開始搖。
“你說說,說說嘛~”
“呃……”他其實不太會誇人的。
“你天資聰穎,志向遠大……”她現在需要的是信心。
“嗯嗯!”夜昙點點頭表示肯定,“還有呢還有呢?你再說點,再說點!”
“而且……也是個小美人。”
“……小……”
夜昙剛要發作,玄商君立即補充。
“将來也會長成個大美人的。”
“……真的嗎?”
“真的。”玄商君一副鄭重其事的語氣,配上他那張一貫沒什麼表情的臉。
别說,還挺有說服力的。
“你……不會是在敷衍我吧?”
不管是女童,還是老婦,都受不了别人誇她貌美。
夜昙心裡早就美滋滋的了。
“我若是騙你,出門就被天雷劈死。”
他雖然不會誇人,但此時說的,句句都是大實話。
現在她看上去……比紫蕪都要可愛些,以後應該很難不美吧?
“可是,漂亮一點用都沒有啊……”夜昙在“大美人”的夢幻中興奮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蔫了,“這麼多年了,父皇也不喜歡我。”
她也不是第一天長這樣了,卻一點沒感覺到有人因此而喜歡她。
“你想讓暾帝喜歡你的話,總要做出一些改變吧?”玄商君試着提建議。
“我知道……”夜昙低下頭,轉了轉自己的手指,“他就喜歡青葵那樣的嘛……”
“小的時候我也想過,不如就學一下姐姐的樣子……”
“所以我……”
“所以你才假扮她?”玄商君想起了飲月湖的詐騙事情。
“嗯。”夜昙點點頭。
她曾覺得,這樣别人就會喜歡她。
果不其然,那些不認識她的人聽到她是“青葵公主”,都開始對她和顔悅色。
後來她漸漸明白,讨人喜歡的可能不是“離光青葵”這個名字,而是它背後的長公主、天妃與祥瑞。
“不對,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忽然反應過來。
有段時間,自己曾經很喜歡假扮青葵——這事知道的人很少。
“好了,我們回去再說。”玄商君顧左右而言他。
萬一有餘震的話,他們都會被壓在這的。
到時候就算夜昙再許願,他法力也不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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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背着夜昙,借着山洞岩壁上的突起,返回了地面。
失了法力,過程不算太輕松。
等他剛帶着人爬上來,又一陣餘震。
那洞口本來就隻能容一人通過而已,現在是徹底被落石封死了。
“本公主的收藏啊……”夜昙大為心痛。
玄商君隻回頭看了一眼,沒再停歇,直接背着人向朝露殿的方向走去。
“昙兒!”他們還沒走到朝露殿呢,青葵就迎了出來。
“姐姐!”夜昙一下從少典有琴背上跳下來,撲向青葵。
她忘記自己的腳還受了傷,一個趔趄就要五體投地。
還好青葵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了。
“昙兒你沒事吧?”青葵将人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哎呀,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嘛……”
“公主腳腕受傷了。”
夜昙還想逞強,卻被玄商君無情拆穿。
“!!!”她倚在青葵懷裡,瞪了少典有琴幾眼。
“你就是她新招的内侍對吧,多謝你救了昙兒。”此時,青葵的視線也落在了玄商君身上,朝他點了點頭。
她還記得夜昙之前拜托過自己,将名為“小玄子”的内侍偷偷藏在自己宮裡。
青葵想起心腹内侍的回話。
難得他對昙兒如此忠心,自己之後應該多給他些封賞。
“……”終于見到自己未婚妻真容的玄商君也不知該回些什麼,終是朝着對方點了點頭。
這青葵公主雖然儀态萬方,但終究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他能說什麼呀!
“父皇……他……”夜昙還是沒有完全死心。
“父皇……一直和我在一起。父皇他很擔心你的情況。”
青葵換了一種說法。
“所以讓我來看看。”
“……”聽了這話,夜昙心裡依舊亂糟糟的。
父皇擔心她……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畢竟,青葵一貫喜歡在自己面前替父皇說好話!
“好了,昙兒,我們趕緊進去,治療一下。”青葵哄着夜昙進了朝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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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夜昙因為腳傷,不得不乖乖待在朝露殿裡。
和玄商君的比試也理所當然地告一段落。
“小玄子你說,我姐姐到底在幹嘛呀……”這會兒,她又無聊地在床上翻了個身。
姐姐也真是的!都不來看看受傷的自己!
“據說你姐姐這幾天一直在祭台祈福。”
玄商君正坐在她床邊看書。
為了再不被夜昙公主鄙為文盲,這段時間,他惡補了許多人間書籍。
“喔。”青葵正在處理地震之後的“災星”輿論,其實她都知道。
“可是姐姐她答應了要來給我換藥的呀!”夜昙忍不住噘嘴,“她怎麼還不來!”
對話又繞回了最初。
“……”
這孩子,一天能念叨青葵幾十遍。
能讓這個小祖宗這樣念着,這位青葵公主必不普通。
……父帝選的這個天妃……或許是真的合适。
可是,對象不該是注定要在歸墟神隕的自己!
待他返回天界之後,定要谏言父帝,讓清衡娶青葵公主。
此時的玄商君當然一點沒意識到,擅自做這種決定的自己和他父帝簡直如出一轍。
畢竟,他滿腦子都是“為了清衡,為了父帝,為了天界”。
“聽說,這次的地震影響不小,山河四省都受波及。青葵公主不日就要跟暾帝一起出宮,視察各地的災情。”
玄商君并沒有刻意打聽,但消息就是會自然而然地透到他這裡。
原因無他,隻因他長得一表人才,宮女們都喜歡主動送他各種東西,這裡當然也包括了消息。
雖然他一點也不想收那些東西,但想想朝露殿還有個缺衣少食的公主,就也不再拒絕。
“你說什麼!”夜昙不滾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去視察?出宮?”
“嗯。”地震過後,多瘟疫。暾帝親自視察災情……估計這次地震造成的傷害肯定不小。
“他們出去玩又不帶我!”夜昙馬上激動了,“過分!”
“公主,暾帝此舉,是為了平息民怨,并非……”
話未說完,又被夜昙打斷。
“小玄子快快快,快扶我起來!”
“做什麼?”腿都還沒好。
“我要去日晞宮找青葵!”
“……你慢點!”
“快點快點!”夜昙公主充分诠釋了何為“身殘志堅”。
“……”沒辦法,玄商君隻能攙着打了雞血的公主一瘸一拐地向日晞宮走去。
夜昙從飲月湖邊某條荒僻小道,熟練摸進日晞宮。
隻是,他們一直等到晚上,才等來了參加完祭典的青葵。
“姐姐!”夜昙單腳蹦到青葵面前。
“你是不是要跟着父皇出宮?能不能也帶我去啊?”
她才不管什麼視察,她隻想去外面玩!
“昙兒……”面對夜昙這突如其來的要求,青葵有點懵。
“我和父皇不是出去玩,而且……你的傷還沒有好。”
“嗚……姐姐……你們都走了……那人家不想一個人待在宮裡嘛!”夜昙開始裝可憐。
通常,她固定的撒嬌對象隻有一個,就是青葵。
畢竟就她最吃自己這套了嘛~
“姐姐……”夜昙一把抱住青葵的手臂,“你們都不在……我好怕啊!我感覺朝露殿就像困住我的那個山洞一樣……又冷又黑的……你們又要把我一個丢下了……嗚……”
“昙兒不怕啊”,單純的青葵馬上愧疚了,“是姐姐思慮不周,這樣吧,姐姐明日就去求父皇,帶你一起去!”
“嗯……”夜昙虛情假意地啜泣了幾下,“就知道姐姐對人家最好了!”
“……”一旁的玄商君表示自己真的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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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經不住青葵的各種軟磨硬泡和賣慘賣乖,也出于對夜昙的一些愧疚,暾帝好歹是同意了帶上夜昙。
不過,這次出行也有前提——夜昙必須要裝作青葵的丫頭。
暾帝自有考量——地震過後,離光赤瑤為首的大臣現在還緊盯着他和夜昙呢。
這節骨眼可不能再讓她惹事了!
扮作青葵的丫頭麼……夜昙當然沒所謂了。
此行,因為腳傷未愈,她甚至破天荒地獲得了乘坐馬車的權利。
車雖平平無奇,但那是專門給她一個人的!
還有她家小玄子,勉強算作挂件的挂件,也陪着一同出行。
簡直完美~
“你可别再給寡人惹事了!”臨行前,暾帝依舊不放心,想對着夜昙耳提面命一番。
“……知道了——”夜昙老不情願地拉着長音。
“你這是什麼态度!”離光旸有些愠怒,突然注意到了夜昙身邊之人。
“欸,他不是?”他記得自己應該已經下旨把這個内侍調離朝露殿了才是啊?
“寡人不是已經讓他走了嗎?他怎麼還在這裡?”
“父皇!”青葵趕緊撲上去将離光旸擡起的手重新按下。
“其實……其實是這樣的,父皇你聽我說”,她一邊打哈哈,一邊用眼神示意夜昙快上馬車。
是的,夜昙擅長對青葵撒嬌,青葵擅長對付離光旸。
“父皇有所不知,其實那是……小玄子的雙胞胎弟弟。”
“……”不遠處的玄商君自是聽到了。
果然這兩姐妹的思路都是一模一樣的。
“你怎麼了?”馬車已經行了有段時間了,少典有琴察覺到夜昙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一開始她不是很興奮的嘛?
還特地帶了一大包點心上馬車當零嘴。
“我……有點難受……嘔……”夜昙一腦門子冷汗,此刻終于忍不住了,掀開簾子開始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