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垂着眸,目光落于榻上一株被剪切插瓶的綠竹道。
随後冷白如霜的食指覆于琴弦之上,輕輕勾動了下,琵琶發出一聲铮玉清響,圓潤飽滿。
蕭無衍台階都給她鋪好了,祝子鸢能不有不用的理由麼,立馬就勢下坡道。
“是,今日所裡要處理的雜事多了些,所以來晚了。”
“讓你費心勞力了。”
蕭無衍調好弦放下琵琶,祝子鸢仍是一動不動地站着。
見祝子鸢望地出神,蕭無衍道:“子鸢以後來了直接入座便是,不用等本王開口,本王向來不在乎這些虛禮。”
祝子鸢也不敢全然沒了禮節,躬身道:“王爺寬厚仁善。”
說完壯着膽子,擇了與蕭無衍對着的遠座,先行入了座。
離遠些總歸是好一點,祝子鸢心想。
然而祝子鸢一落座,蕭無衍就起了身。
他漫不經心地徐步走到了祝子鸢身側,揚起紅擺,十分自然地就着鄰座坐了下去。
綢絲柔軟,順着刻花的梨花椅腿輕然垂落,與祝子鸢的官袍堆疊交纏在一塊,紅藍兩色,并不突兀。
鼻尖皆是他身上散出的月麟香,宛如梨花綻香,淡淡幽幽。
怪好聞的。
若不是身旁的人是北軒王,祝子鸢都想湊近吸上幾口了。
祝子鸢悄悄斜睇了身旁之人一眼,北軒王坐下去也比她高出半個頭,今日簪了柄白玉龍頭簪子,更添得幾分清貴,少了些許壓攝。
他好似并未發覺祝子鸢的視線,隻是挽袖提著,閑雅進膳,幾可入畫。
今日他沒有親自夾菜,祝子鸢反倒無比安心。
他吃什麼,怎麼吃,她就依樣跟着挾,照着吃,避免陷入上次那般尬境。
“想不到子鸢的喜好與本王全然一緻,甚巧。”蕭無衍停下玉著,側首掃了眼祝子鸢。
祝子鸢筷尖正要往方才蕭無衍夾過的玉盤落下,一聽着這話,筷子愣是生生拐了個方向,挾起了旁側高腳碟中的桂花米糕。
咽了咽口水,祝子鸢道:“人的喜好怎會全然相同呢,這不比起這七巧酥酪我更喜歡滋味平淡的米糕。”
說罷,祝子鸢一口将米糕塞進嘴裡,囫囵吞下。
蕭無衍眼尾一挑,輕笑一聲,也夾起一塊桂花糕:“子鸢多年習道,口味清淡,如此看來,今日膳食似乎都不大合子鸢喜好,也難怪子鸢吃得倒沒昨日多了,是我失了待客之道,本王可得想辦法彌補一二。”
“王爺盛情,子鸢應感恩戴德才對,怎敢有半點不喜!這些我都愛吃。”
祝子鸢通身一個激靈,強打起精神,盡管今日胃口不佳,還是連塞了好幾個酥酪。
“子鸢可愛聽曲?”蕭無衍停筷起身道。
質感絲滑的衣袍順着他的颀身垂下,無半點折痕。
嘴裡塞得滿滿當當的祝子鸢杏眼微眨,也不知為何北軒王突然這麼問。
祝子鸢一口吞咽而下道:“自是愛聽的,隻是我與師父師兄皆不通曲藝,又鮮少下山,已經很久未曾聽曲了。昨日王爺雅興彈曲,倒讓子鸢有幸聽了一回。”
昨日琵琶曲不絕如縷餘音繞梁,讓人如臨曲中之境,饒是不通音律的祝子鸢都覺得意猶未盡。
隻能說北軒王的曲藝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動人心弦。
蕭無衍回榻端坐,信手提起琵琶,将琵琶斜抱在懷中。
側首撥弄了幾下琴弦,蕭無衍擡頭看着皎月道:“今夜月色甚好,我為子鸢彈首曲子如何。”
“王爺身份尊貴,怎能纡尊降貴為我彈奏琵琶。”祝子鸢忙不疊放下手中玉筷,連忙起身道。
她祝子鸢怎敢讓北軒王在下首為她彈曲,而她端坐在上桌呢!
蕭無衍指腹摩挲着琴弦,不以為意道:“若真要論起尊卑,這彈琵琶在天阙國本身就不是件被人尊崇的雅事,不是麼?又何來纡尊降貴一說?子鸢放心聽就是了。”
天阙國内,琵琶确實被視為吟風弄月的不入流技藝,因為隻有勾欄瓦舍的琴師才會彈奏琵琶表演獻藝,且皆為女子琴師演奏。
當然除了瓦舍琴師,還有一種人也會彈奏琵琶,那就是來自北疆和西域的異族。祝子鸢忽想起北軒王生母正是北疆之人,他體内流着北疆異族的血。
但寒北鞑靼與天阙國勢如水火,出于避嫌,北軒王理該不沾琵琶,可北軒王不僅學了,還曲藝精通。
可見北軒王目空一切,根本不怕落人口舌。
彈奏琵琶一事反而個中複雜了起來……若她再推卻,便會讓人覺得她在避諱蕭無衍血脈一事。
祝子鸢未再妄加多言,乖乖坐回了椅上。
蕭無衍似乎知道祝子鸢在想什麼,左手擡高落于琵琶上弦,袍袖滑落至肘,露出了青絡噴薄欲出的勁瘦手臂。
他隻是淡然道:“月夜清風,良宵雅興,那便彈首塞上明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