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江風之從幽深的殘夢中倏然轉醒,墨色的雙瞳渙散地睜着,唇邊溢出一縷縷紊亂的喘息,回神之後,他的視線有些焦急地尋向懸挂在床頭的月形花燈。
他慢慢支起身體,靠坐在床榻上,擡手觸碰着那道澄澈的彎月。
微微的溫熱讓他逐漸平靜下來。
無論是黑夜還是白日,如月的明燈皆是不熄不滅,好似一道溫柔清亮的目光将他凝望,無言地容納着他所有難以消化的情緒。
就這樣無言地對望良久,久到他已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可忽然,寝房外響起幾道叩門之音,崔翊的聲音隔着檀木門随後傳來,顯出幾分沉重:“殿下,您醒了嗎?”
江風之神思回籠,移目看向閉阖的房門,應聲道:“進來。”
崔翊動作緊切地打開房門之時,看見的便是身着雪色寝衣的青年在紗幔月燈下寂寂靜坐的畫面,跟在其後走入的吳嬷嬷緊步走到熏籠邊,取過上面烤熱的鬥篷,來到床邊為他披上,滿臉心疼地瞧着他。
而崔翊面色不虞,雙手捧着一個物什躬身施禮,禀道:“殿下,靜王帶着禁軍來到府門之前,呈上此物,說想來探望殿下。”
江風之視線觸及崔翊掌間的那道銀光,目光倏而一滞。
他掀開被褥,崔翊當即起身,将掌心之物遞至他的面前。
蒼白的指尖撫摸着發冠上的紋路,眼前重又浮現出昨日别離時那張明媚生動的笑顔,青年眉睫微顫,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他将發冠緊緊抵在心口,讓那抹堅硬的刺痛抵消心中泛濫的血潮,好半晌才吐出一口長氣,取過放在枕邊的瓷瓶,倒出其中一顆丹藥服了下去,肅容吩咐道:“将他帶到正廳。”
盥洗更衣後,江風之身披鬥篷步下雪堂,朔風如刀割面,冬日在一夜之間竟已變得嚴寒許多。
正廳堂的青階之前,祁連與衛長英所率的飛鳳軍與宋岩所領的禁軍分庭抗禮,神色緊繃地對峙着,見江風之從内院邁步而來,兩軍統領都提高了警惕,各自迎着來人踏前一步,隻有靜王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好似對劍拔弩張的氛圍毫無覺察,笑眯眯上前問候道:“三弟,别來無恙?”
江風之長身立于兩軍之首,漫目掃了一眼,才将視線落到眼前的靜王臉上,卻并不接他的話茬,隻是開門見山問道:“皇兄來此,所為何事?”
江宇軒垂眼輕笑,臉上并未流露出不悅之色,隻是稍稍側身,示意身後侍從擡着錦匣上前,打開後,裡面皆是靈芝人參等珍貴藥材。
“此前在父皇壽宴上,便聞三弟身體抱恙,常在府調養,二哥心中委實擔憂,奈何出觀以來冗事太多,耽擱了些時日,直到今日才有餘暇得來探望,希望三弟不要見怪。”
這番殷殷關切的言行,看在毫不知情的人眼裡,便會以為這是一幅兄長仁愛,手足情深的美好畫卷。
可對于知曉内情的人,心中則是警鈴大響,祁連與衛長英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防備的眼神,雙雙握緊了腰側長劍,崔翊更是幾欲反胃,壓着痛惡警戒地朝前邁了半步,牢牢護在江風之的身側,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江風之視線掠過匣中之物,朝鎮立于右側的宋岩投去目光,見他聚成溝壑的眉宇下雙目微閃,攜着一道迷茫的忖度,似乎并不知曉靜王話中的真意,可仍是随着湧動的暗流踏前一步,展露出了對立的威勢,顯然是得了皇帝重令要保護于靜王。
青年略一沉吟,朝階上廳堂擡了擡臂,言簡意赅道:“請。”
江宇軒微笑颔首,回身朝着宋岩拱拱手道:“既是栖真和三弟二人兄弟叙舊,便勞煩宋統領在堂下等候罷。”
“二人”兩字咬得稍重,宋岩會意,很快抱拳應了一聲:“是。”
江宇軒笑着看向了江風之,其中的含義已經很是明顯。
想到那個被送來的發冠,江風之沒有猶疑便做出了選擇,朝着祁衛二人點點頭,示意他們亦候在此處。
“殿下——”崔翊急切地出聲,卻被一道幽靜的眼神堵了回去。
青年神色雖淡,語調間卻透出一股不可轉圜的決然:“堂門敞開,你們都守在堂外,不會有事。”
“可是……”崔翊心頭仍然憂慮重重,雖不清楚靜王究竟要耍什麼花樣,可不用想都知道這樣笑裡藏刀的人絕對沒安好心。
然而,他又何嘗感受不到眼前沉靜如海的面容之下隐忍卻巨大的無底深流,縱有滿腔的顧慮,在這樣足以吞噬一個人的汪洋洪濤之前,都顯得已經不值一提,他别無他法,隻能強忍住勸言,順從地停在階下。
江風之回轉視線間看了靜王一眼,作為東道主率先擡步踏上石階,在前引路,身着藍色道袍的男人嘴邊噙笑,跟随其後走進了廳堂之内。
堂内東側閃過熠熠金光,尤為晃眼,江宇軒側目望了過去,見着那堆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龍鳳紋盝頂銀方盒 ,不由停下了腳步,凝望的目光似乎已經穿過箱壁,看見了裡面盤龍流彩,珠玉琳琅的太子衮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