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太太沒有回答,她又恢複了之前木然的樣子。
班森皺了皺眉,将倒在地上的莫莉扶起來,仔細觀察了一下她脖子上的指痕,稍稍松了一口氣:“還好,沒出什麼大問題。”
不過,看着莫莉瘦瘦小小的體格,以及髒亂的裙子,他又忍不住暗自心驚:很明顯,這個孩子嚴重營養不良。
“你還好嗎,孩子?”班森問道。
莫莉嗓音沙啞,低聲道謝:“還好,謝謝您,先生。”
班森扭頭看向伍德太太,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我和您的丈夫約定好,要收養你家最大的男孩,現在看來似乎欠缺了一點兒考量,我想,我應該更慎重地思考一下這件事。”
伍德太太這才有了一點反應。
“你來晚了,”她的聲音比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魂更冷,并且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好像所有的感情都随着男孩的離去而死掉了,“你來得太晚了,先生,丹尼爾已經淹死了,就在昨天傍晚,就在前面的那條小河裡。”
伍德太太的講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明明丹尼爾和莫莉一起溺水,但莫莉活了下來,隻有我的大兒子丹尼爾死了,他應上帝的感召,去了天上的神國。先生,你再也不可能收養他了。”
班森的目光這才落到木闆上的大男孩身上,那個死掉的男孩,縱然他活着的時候有一萬種可惡之處,可當看到他化作一具屍體,靜靜地、無聲無息地躺在木闆上時,依舊讓人無法不惋惜這逝去的年輕生命。
沉重的負疚感擊中了班森的心,他為自己之前說的話感到自責。
班森脫下帽子,向伍德太太緻歉:“抱歉,伍德太太,請原諒我的失禮。”
他在胸前畫着十字,為死去的丹尼爾禱告:“可憐的孩子,願上帝保佑你,願你的魂靈回歸神的國度,得到永恒的安甯與幸福。”
想到這個男孩兒原本有可能成為他的養子,班森不禁生出了一點兒感同身受的悲傷:“原本,我們有可能成為一對人人稱羨的父子,但現在,我們見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隻看到你冰冷的屍體,唉,丹尼爾,可憐的丹尼爾,上帝比我更愛你,所以他将你召回了身邊。”
他靜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詢問伍德太太:“為什麼不通知牧師,給丹尼爾舉行葬禮?”
伍德太太麻木地答道:“因為沒有錢,我的丈夫出去借錢了,隻有借到錢,才能買到一具合适的棺木,用來安葬我的丹尼爾。”
班森立馬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價值5鎊的鈔票,略盡一點兒心意。
這個可靠可敬的紳士,無法對眼前的景象坐視不理,表示願意駕着馬車去最近的教堂請一位牧師過來,好讓丹尼爾的亡魂能夠得到安息。
臨走前,班森踟蹰了一下,看着瘦小的莫莉,擔心自己一離開,沉浸在悲痛中的伍德太太就會把她掐死。
于是,他用了個巧妙的借口:“我對這裡的道路不太熟悉,孩子,你願意替我領個路嗎?”
莫莉用力點頭:“我願意,先生。”
拉車的馬是一匹雄壯的黑馬,體型高大健美,毛色油亮順滑,看得出被主人很好的對待着,它的步伐非常平穩,即便小跑時也不會讓坐在馬車上的人感到太過颠簸。
莫莉坐在班森·威爾遜先生旁邊,很小心的隔了一點距離,以免自己的髒裙子挨到對方。
這是位多麼整潔得體的紳士啊,他戴着一頂黑色的寬邊禮帽,雪白的襯衫領口熨得平平整整,方格子花紋的領巾無比順服的耷在胸口,顯而易見,為了收養孩子,他今天特意打扮得非常正式。
莫莉偷偷打量班森,越看心裡的念頭越明确:一位正直可靠的紳士——從暴怒的伍德太太手上救下她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慷慨大方——一出手就資助了整整5鎊喪葬費,心地善良——連馬兒都照顧得這麼好,想必不是會虐待孩子的那種人,最重要的是,他想要收養一個孩子。
莫莉決定為自己争取一把。
“先生,你想要收養一個孩子,是嗎?”莫莉竭力用平靜的語調提起這件事,但聲音中依舊有掩飾不住的顫抖。
“是的,”班森詫異地看了莫莉一眼,沒有因為她是個孩子而敷衍她,而是耐心回答了這個問題,“我今年已經42歲了,依舊沒有和我的妻子——嗯,她叫瑪希,生下屬于自己的孩子,我們一緻決定收養一個,前段時間,我遇到了伍德先生,他願意讓家裡最大的男孩做我的養子,遺憾的是……”
遺憾的是他和丹尼爾并沒有這個緣分,這多麼令人悲傷,瑪希得知消息後一定會非常失望的。班森心想。
“那麼,你看我怎麼樣呢?”莫莉鼓足勇氣自薦,“我可以保證我會是個勤快聽話的好孩子,在伍德太太家裡,我什麼活兒都幹,不管是掃地、做飯、洗衣服,還是照顧孩子——她生的五個孩子,包括丹尼爾,都是我照顧的,那些比較小的孩子,我還會給他們喂飯換尿布,雖然這些技能在您家裡很可能用不上……”
想起這是一位沒有小孩的先生,莫莉表現得有點兒沮喪,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積極推銷自己:“不過,如果您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努力去學,我一定可以學得會,哪怕讓我一連翻二十個跟頭!怎麼樣,您願意收養我嗎?”
班森吓了一跳,他活了四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在他面前自薦的孩子,這麼勇敢大膽的孩子,也許這輩子也隻遇得到這一個。
“啊,”由于過度吃驚,紳士失去了冷靜從容的風度,說起話來也不免有些結巴,“難道……呃,難道伍德太太不是你的母親嗎?”
莫莉如實交代:“她是我的遠房親戚,聽說我的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的母親生下我沒多久,也跟着去見了上帝,所以伍德太太不得不收養了我,但家裡的食物總是不夠,她對此很是煩惱,如果您收養了我,她就不用發愁食物不夠吃了。”
照伍德太太的話來說,莫莉“一頓可以吃掉一頭牛!”,因為養了她,“全家人都要餓死!”,雖然溺水複生後的莫莉覺得她在胡說八道,自己根本沒有吃那麼多,每天吃掉的食物還比不上一隻貓,但如果沒了她,伍德一家确實可以吃得更多一點。
面對莫莉期待的眼神,班森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他隻打算收養一個男孩,以便繼承那份從祖上傳下來的小小家業,以及為他和瑪希養老。
女孩子……女孩子怎麼能行呢?
班森犯起了難。
見班森久久沒有回答,莫莉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依舊不肯死心,追問道:“先生,可以問問我到底哪裡沒達到你的要求嗎?”
班森沒法兒回答,他沒法對着這個可憐孩子的眼睛,告訴她“隻是因為你是個女孩”。
長久的沉默令空氣也變得窒息,莫莉漸漸變得絕望,出了“和丹尼爾一起溺水,最終卻隻有她一個人活着”這件事,伍德家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要是這位先生不肯收養她,她又能往哪兒去呢?
莫莉嘴角揚起一個勉強的微笑,眼眶裡卻有淚水在打轉兒,“我明白了,先生,是我打擾您了,希望您能遇到一個更好的孩子,願上帝保佑您。”
雄壯的黑馬邁着“哒哒”的小碎步,在鄉間的小路上奔跑着,它那柔順漂亮的馬鬃在風中飄揚着,金色的陽光為它的鬃毛鍍上一層閃亮的金邊,這使馬兒的心情非常美妙。
莫莉完全感受不到這份快活自在,她的心情比烏雲還要灰暗,接下來的路途中,她一語不發,沉重的石頭壓在她的胸口,讓她的整顆心都沉甸甸的。
班森心裡同樣很不是滋味。
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一生下來就失去了雙親,被親戚收養後又過得很不好,差點兒就被伍德太太活活掐死,如果自己拒絕了她,她将有極大的可能落到更悲慘的境地。
可是,她畢竟是個女孩啊,要是帶了一個女孩子回去,該怎麼向瑪希交代呢?
班森滿腹愁思,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