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盒子,隻見一張玉牒,竟是食譜,錄的都是促眠的粥品。
盒子有兩層。再打開一層。
粥尚溫。
“她完了典禮,換下了禮服,就下廚做了一碗粥,讓我帶回來給帝君做了回禮。”
“粥?什麼粥?”
“前幾日我跟小殿下提過,帝君近日事多失眠,自是有益睡眠的粥。”
“……帝君讓你帶的那些話你都帶到了?”
“敢不帶到?一字不落。”
“完全沒起作用,是吧?”
“她若是肯聽,大約也不必等到現在才肯聽。”
“……别的倒罷,她這百折不撓的性子,我倒是真佩服。也難怪連東華都能栽了去。”
所以東華知道,時候還未到。
他看着迎出來的青丘衆人,向狐帝颔首道:“白止。”
“臣在。”白止是東華做天地共主時候的老臣,兩君臣之間還沿襲了舊時的稱呼。
“多年不曾得着機會來看看你的青丘。如今這青丘,鐘靈蘊秀,生氣蔥郁。你治理得很好。”
狐帝拱手:“白止不敢貪天之功。得帝君福澤庇佑,萬物各得其所而生而長,并不需要白止做什麼,自得天地清平,蒼生安樂。”
“天地清平,蒼生安樂。”東華緩緩點頭,“當年你我并肩征戰,夜不卸甲,枕戈待旦,不正所求在茲麼?”
“帝君說的是。”
白止是東華君臨天地時的朝中舊臣,也是東華征戰四海八荒時的麾下舊将,兩人雖是在閑話,這胸次卻自是不同,言語間便有風雲湧動。
連宋與東華忘年為交,平素插科打诨不太着調的時候也不在少數,這會兒方窺得幾分當年天地共主的氣度,不免被震懾住。連扇子也不敢搖了,隻肅立一旁,心下暗暗嘀咕:這,日常在帝君面前作戲搞笑,落在他眼裡莫不真的如同看猴耍一般?
東華這時候自也不搭理他,隻向狐帝道:“吉時尚早,白止,帶我去看看你的青丘如何?”
“帝君請。”
青丘玉峰頂。
兩人仙遁而至。白止先捏了個訣,查得四處無人,連山神土地都一并遣走了,方斂了神色,躬身道:“帝君可是應劫之日将至?”
東華沒有回答。
“帝君,你是天地萬億生靈福澤所系……”
東華打斷了他:“是人是仙,或遲或早,都有那麼一天。今天是你嫁女兒的大喜日子,不說這個。”
“小九那丫頭任性,”狐帝就這麼一個孫子輩,平時寵慣得什麼似的,從不曾撂過重話,這會兒言語中竟帶了責備之意,“竟生生引動了天劫……”
東華一擺手,再次打斷他,“這本是我一個人的劫數,并不與她相幹。”微歎一聲,“說起來,反倒是我帶累了她。因着我的緣故,她這一生平添許多劫難。”垂下的眼睑掩去眸中神色,“若我羽化,我的天罡罩便再也護不了她。這個,”他伸手間掌心托出一個小盒,遞給狐帝,“待那天過後,再交予她。與天罡罩不同,我不在了它也不會消失,多少總能護着她些。”
白止聽東華認了“羽化”二字,便已急紅了眼。他自洪荒時便已追随帝君,時日既久,情誼自不比尋常。
接了盒子過來,打開一看,更是如遭雷擊,愕然道:“帝君,你若身歸混沌,讓天下蒼生怎麼好?”
“天下蒼生自有庇佑。”東華搖頭,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隻道,“白止,帶我去看看這青丘可好?”
白止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來,隻得點點頭,順了他的心意。知他心中所念,也不領他去看什麼名物勝景,隻将鳳九日常愛玩常去消磨時間之處引他看了。
玉峰頂。
往生海。
桃林邊上。
都仿佛能見到那紅色小狐狸的身影。
青丘的族學館。
蘑菇集。
菜圃子。
也都不過是尋常人家的風景。
東華想,這倒真是他與鳳九不曾有過的。不論在仙界還是在凡間,都不曾有過。
這是他沒能參與的她的過去。
以及,他同樣無法參與的,她的未來。
最後,兩人幻進了狐狸洞裡。“皓德君元年秋,白家第一個孫子輩在這裡出生,因額上紅色胎記形似鳳尾花,又生在九月,起名鳳九。帝君……”白止重重一禮,“白止不是迂腐之輩,連折顔和真真的事情我都能答應……”
作為現存的上古尊神之一,他也已經活得太久,見過太多事。也早已經明白,為仙隻此一生,有些事太過漫長,而有些事又太過短暫。也就更明白,哪些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哪些才是真正重要不容舍棄的。
狐帝白止實實已經過了迂腐的那個年紀,也才能說出這番話來。
然而東華卻不能領情。隻道:“折顔封琴隐居,還有萬萬年好活。而我身負天下,應劫之日将近。”
他終于是認了應劫之事。
白止已是由不得怔住。
“何況,據我推算……”那九重天上最是冷臉的神仙,這會兒斂了眉目,低頭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句話來。
将白止怔了個徹底。
這時,外室卻傳來狐後的聲音:“你父君去哪裡了?該到送親的時辰了。”
東華便點頭道:“你去吧。莫誤了吉時。那小兩口的婚事被你和天君生生耽誤了兩百餘年,今天要再誤了時辰,夜華那小子怕是要起兵造反了。”
太子妃白淺出嫁之日,四海八荒前來觀禮的神仙都看到,送親的狐帝,紅了眼睛。
幺女白淺情路坎坷,卻終是修成正果,如今夜華對她可稱得上百依百順。白止實是沒什麼好替她擔心的。
他隻是感歎造化劫功,有時能有所垂憐,有時竟不肯容得一絲慈悲。
“據我推算,”狐狸洞裡,那九重天上最是冷臉的神仙,斂了眉目,低頭一笑,道,“她紅鸾星動,姻緣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