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次山一戰,多不為人所重,在史籍上隻留下了寥寥數語:
洪荒古紀一萬三千三百二十七年,東華紫府君征西,奪小次山。座下神将劇虞斬敵軍統帥朱厭首級。
平平淡淡,沒什麼曲折。
連偷偷跟去的鳳九,都又偷偷地跟了回來。全程沒被發現。
至少是看起來全程沒被發現。
鳳九也有懷疑來着。
劇虞領了左軍沖鋒陷陣的時候,卻将她留在了後軍營地裡。
她倒也很老實地留下了。
此次跟來,本就因為當初太晨宮時東華那一頓駁斥。欺負她年紀輕,沒能與他一同征戰。
但真到了洪荒亂世裡,她倒也不是十分的着急了。
她知道她以後還會有很多的機會——怕是太多的機會。
所以,此次跟來,與其說是為了一見東華沙場殺敵的模樣,不如說更多的是為了……僅僅想要離他近一些罷了。
大戰之後,遠遠見着他卸了一身血污的外袍,裡頭銀色戰甲上倒是勉強也還算幹淨。
知道他好端端的沒受傷,鳳九也就松了一口氣,也不急着靠近了。
東華自也遠遠就看見她了。
隻他剛從戰場上下來,一身戾氣,并不敢十分與她近身。所以看見了也隻當沒看見。
如此,竟是讓鳳九“神不知鬼不覺”地随着大軍又跟了回來。
折顔駕了雲頭,遙遙地迎着了天軍凱旋。
他拉了東華在一旁寒暄叙話,一邊目光卻好奇地在大軍中不住地打量。
他跟少绾,雖說一個做了父神養子,一個做了魔族始祖,看似一神一魔,且為誰是這天地間第一隻鳳凰以及其他之類之類的事兒打了無數次架,但到底他倆其實是再正經八百不過的同族,這性子麼……咳!他固然要比少绾成熟穩重些。但有熱鬧瞧,他也沒有缺席的理兒。
少绾安排鳳九從軍的這出戲,他當時忙着給墨淵治傷沒顧上。這會兒趕着總要來湊個尾聲。
從這一衆披甲戴铠的天軍裡找出一個刻意隐藏的鳳九來并不太容易,但誰叫折顔有一雙鳳凰的眼睛呢?
目光掃到那個身影,折顔滿意笑開,表情卻又忽然有些凝住。
東華打一開始就知道他來的目的,不過是無可無不可地随他去。這會兒見他神情凝住,也就跟着目光掃了過去。
然後表情也是一凝——
“鳳九,别動!”東華沉着的聲音突兀地遞過來,鳳九當即停在了中途。
蒼何出鞘,劈空向鳳九砍去。
鳳九迎着蒼何淩厲的劍鋒,真個的一動不動。隻一雙青白的眼睛眨了眨。
蒼何的劍鋒往她身側劃過,落到她的身後。
四周的兵士被突如而至的蒼何逼退開。
東華騰身過去收了蒼何,順手将鳳九也拎了出去。
天軍裡沒有識不得蒼何的,自然也沒有識不得主帥的,因此雖短暫地驚了一下,卻很快又恢複了行軍。
鳳九那邊跟折顔見了禮,才回頭問東華,道:“剛剛怎麼了?”
“你說呢?”東華冷着一張臉,道,“千裡迢迢就敢偷偷跟過去。被惡妖附身了也不知道。”
果然他是早知道了。還以為能逃得掉呢!
鳳九暗地裡吐了吐舌頭。她倒也沒真想過能全程瞞着他。不過好歹是已經跟過去又跟回來了,就他知道了也無妨。
東華抽空給劇虞遞過去一個眼神。
劇虞深覺這個眼神頗帶指責意味,因此萬分委屈。
正是黃昏逢魔時刻,那位鳳九殿下仙澤又過于幹淨,他的往生劍一路已經不聲不響地超度掉了好幾個不長眼妄圖附身她的妖了好麼?
東華向鳳九道:“軍紀不可廢。你既領了軍籍來的,就仍舊随隊伍回去。”
鳳九對此并無異議。神色中雖然有些留戀——出征這麼些時日,她都沒能跟東華說上話——行動卻很幹脆利落地回到了隊伍裡。
折顔看得心裡暗暗感歎。嘴上卻調侃道:“哪有什麼惡妖?有你的護身法術在,惡妖近得了她身?不過是個無害的小木妖,借一點幹淨的仙澤養着性命,便跟她十萬年,也損不了她什麼修為。還要勞你動用蒼何?”
三軍頂禮從他們身邊一一行過,東華神情保持得八風不動,隻視線餘光一直目送她身影降落雲間到看不見,才不以為然回道:“她才多大點?能有多少修為?”
折顔搖搖頭,懶得再跟這保護欲過剩的家夥分辯,換了話題,道:“她對你倒是信任得不得了。那麼聽話。你說别動就真個的紋絲不動,就那樣看着蒼何朝她當頭劈過去,躲都不躲一下。她……壓根不是此世之人吧?”
關于鳳九來曆的話題,從一開始被東華以“影響天命運轉”為由壓了下去,想不到折顔這時候又提了起來。東華不置可否道:“你的卦象這麼說的?”
折顔搖了搖扇子,答道:“疑事問蔔。不疑何蔔?比起卦象,我更相信我的眼睛。那丫頭,”語帶感歎,“性子太過幹淨!若非清平天地,如何将養得出那樣的性子?”
大軍行盡。
黃昏已逝,東天升起一輪明月。
雲海翻騰間,八荒六合橫在他們腳下,月色掩了狼煙四起的蒼夷,于是,那殘酷的荒涼,竟有了一種奇異的美感。
折顔看着這景象,一時有些失神。
卻聽東華忽然開口,道:“總有一天,我會給這天地一個清平。”
折顔一個激靈,收起了扇子。
東華帝君數平天地,久治四海八荒,這一句話語中笃定斷非他人所能有。
折顔見他仍然神色不動地看着雲海月色下的八荒六合,心中大定。直了身,肅然道:“既如此,我和我那把琴,任君差遣……到不能再戰為止。”
語畢,正正經經一禮。
這一禮分量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