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村落于山坳之中,四面環山,即便是盛暑時節,早間和夜裡也會有些涼意。
偶爾晨間的薄霧與炊煙混雜在一起,缱绻着一座座翠綠青山。七畝有時耕完山腰的地往下走時,總忍不住駐足片刻,這甯靜中的煙火氣,逐漸讓他将西境那些年的塵嚣和殺伐淡忘。
離大祭已經過去不少日子,近來林家村的耕地已逐步減少,家中有水田的開始播種,山上山下的拉種子秧苗,也都是七畝的活。
七畝對水田有些抵觸,主要水田和旱地不一樣,水田一走一過就是一身的泥,這讓有點潔癖的七畝難以忍受,尤其在田裡待久了還會有水蛭,往往沒及時發現,就在牛腿上吃的滾胖溜圓。
莊稼漢不在意這些東西,見着了一巴掌拍下來,不過也就是顧得上自己,七畝一身黑色皮毛,便是身上有那東西,帶着他耕地的人也未必能看見。
這天清晨,七畝耕的是雲杳家的水田,兩三分的邊角田,最多一個時辰就能弄完。
同往常一樣,早間雲杳和林廣定一起去祠堂找的七畝。
雲杳一邊扶着牛角在前頭走,一邊給七畝吐槽,“每天說,而且一天說八百遍,叫他出門要低點兒頭,可他就是記不住,今天更氣人,原本門口房檐是包了棉花的,他倒好,不知道什麼時候給扒下來了,今早他一出門,‘嘭’的一聲,我當時還以為房子倒了呢!”
七畝稍一偏頭,看了看身旁的林廣定,相貌和他弟弟林廣安一樣挺闊俊朗,就是腦門上怎麼也消不下去的淤青,着實礙眼。
“我跟翠喜姐打聽過了,換個房頂得不少錢,原木倒是現成的,主要得請外頭人的工錢貴,真要換,少說得等到過完年了。”
兩人一牛,始終都是雲杳自己在說,說地裡的活兒,地裡的秧苗,預估的收成,甚至收成後要幹點什麼。
說來說去,卻從來沒說到過自己頭上。
七畝有時會在老樹底下聽人聊天,村裡也有女子哥兒,人家讨論的最多的是頭型和衣服,忙裡偷閑的還要把自己收拾一下,可雲杳呢,自打進了銀花嬸家,兩件青色的素衣輪着穿,連件鮮豔的衣服都沒有。
七畝心裡總覺得他太苛待自己,隻不過看見他每天都樂呵呵的,心裡的那點擔憂也就放下了。
“七畝,這幾天祠堂蚊子是不是又多起來了,我看你脖子上有好幾個包。”雲杳的手指抵在他發癢的地方問道。
近來有些雨水,蚊子确實多了起來。
雲杳對七畝的關注也越發仔細了,并且還經常把拐子爺的活兒給搶走,鋪地的稻草三天一換,每天睡前,雲杳還要巴巴的過來點幾株驅蚊草,總歸是将七畝起居照顧的很好。
“要不我幹脆也住祠堂裡去?”
此話一出,七畝直接定在了原地。
雲杳那沁着水汽且注滿了真誠的目光,全然不像是臨時起意或者說笑。
七畝抗拒的将腦袋撇開。
雲杳顯然是沒料到他會直接拒絕,激動道:“為什麼不行?我要是跟娘說,娘都會答應的。”
七畝不禁皺了皺眉。
雲杳現在敢說住進祠堂,等真住進祠堂了,他就能在七畝睡的草垛上搭床。
果然是年紀太小,所以才這麼粘……牛?
還是說雲杳對自己有點什麼特殊的、畸形的、超脫世俗的……
七畝後脖頸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緊跟着身體還往後退了半步。
“哎喲,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看給你吓的。”
見雲杳松口,七畝也從心底松了口氣。
他現在是真有些怕這顆小竹筍。
早間出來農作的人還不少,林家村的人見着七畝了,離得老遠都要喊上一聲。
這片山頭還有别村的地,萬村離林家村最近,所以也有不少地在這裡。
要麼說不是冤家不碰頭,離着老遠就能聽見對方那剌耳朵的笑聲。
七畝眯眼看去,兩個朝他們這邊走來的可不就是萬老八和萬無量。
這倆不僅都姓萬,而且都吃過七畝的甩尾,這會兒在山道上碰見了,可不得打個招呼。
“喲,這不是林家村那個寡夫郎和他的傻子哥嘛!”
“嘁,一大早真特麼晦氣,林家村統共就這三朵奇葩,今兒全給聚齊了。”
這幾年在林家村,七畝可以說是養了一副好脾氣,要不然這倆姓萬的,話沒說完就要被自己摁泥溝裡去。
雲杳瞄了瞄七畝,見對方那微眯的眼神裡帶着不屑和冷意,即刻低聲安撫:“兩個臭蟲而已,離得近了都惹一身味兒,咱别搭理他們。”
萬無量自打被退親之事過後,索性也不裝了,小混子一般沖着雲杳這邊吹了個口哨,“嘿,那個寡夫郎,聽說你門都沒進就死了男人,空房會不會寂寞?要不要哥哥們陪陪你啊。”
“我陪你大爺……”
雲杳随手抄起一塊濕泥巴就朝兩個姓萬的扔了過去。
那暴脾氣,讓已經在設想那兩個姓萬的怎麼個死法的七畝都愣住了。
這還是剛剛讓自己息事甯人的乖筍子?
萬無量笑嘻嘻的抹掉臉上沾到的泥,往雲杳這邊靠。
邊走邊笑得讓人反胃:“還真别說哈,這模樣長得好就是發火也夠味,不比那林翠喜,寡淡得很。”
雲杳這回又抓了塊硬土,直接砸在了萬老八腳面上。
萬老八吃痛地跳起腳,“哎喲,你個小寡夫郎,還蹬鼻子上臉了!”
七畝的背越繃越緊,已經到了自我壓制的臨界點。
萬老八沒和七畝正面交鋒過,上次相親大會,還沒發作就被林家村的人攔了下來,這次趕巧碰上,想着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萬無量卻有些踯躅,他從來沒敢跟任何人說那天夜裡的事情,被一頭牛震懾到,說出去别人不僅不信,還要笑話他膽小。
“你還杵着幹啥,咱倆大老爺們兒能被一小寡夫郎給收拾了?以後在萬家村還要不要做人?”
沒骨頭的人哪裡經得起嗦擺,即便是沒那個膽,也的咬着牙硬撐。
“我這不是逗逗他,還真能怕他不成。”
雲杳再兇又能兇到哪去,他怕的是雲杳身旁的七畝。
雖未受到過對方實質的攻擊,可那種未知卻一見面就如懸在頭頂的危機感,更讓人心裡發怵。
“無量,把那小寡夫郎給我扔池塘裡去,這人來人往的,看看他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雖已嫁人,但到底是夫郎,人前落水名節自然受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