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眸光微沉,暗色将瞳孔中的靈氣吞噬。
“我手上有你和女大學生約會的照片,你要是再不知輕重,來日對簿公堂,你覺得自己有沒有勝算。”女孩那張清純可愛的臉陡然陰沉下來,露出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畫外音其實不止于此,男子怒氣反笑,把煙頭狠狠扔到地上,便轉身離去。
結局了一個麻煩後,趙栩像是被抽出一縷氣力,望向父親離去的背影,不辨情緒。
接着轉過身來,踩滅那根父親随手丢棄的煙頭,用衛生紙包好丢入了垃圾桶。
再回眸時,卻誤入了十裡桃林。風吹花謝,唯有山水動人。
趙栩怔怔地望着身後那人,忘記了言語,大膽地對視回去。
她發誓,那絕對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之一。
鑒于咖啡在整潔熨貼的白襯衫上過于醒目,趙栩很快就把視線移到了上面,很快便反應過來:
是她幹的。
趙栩暫時忘記了煩心事,沒有猶豫,小跑上前,站定後不敢看對方的神色,略微緊張地說:“不好意思,是不是我潑的咖啡把您的襯衫弄髒了。”
待秦暮野注意到襯衫上的污漬時,就聽到了女孩對于其父的一番诘問,并非好奇心使然,卻讓他忍不住駐足多看一會兒這新鮮的場景。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覺解氣。
莫名的。
“沒關系的。”秦暮野無事笑笑,就打算轉身離開,因為還有大概一個小時就要到候考室集合了。
趙栩迷茫地眨了眨眼,稍作遲疑,叫住了他,“先生請等一下!”
面對他不解的表情,她一步一步,踏着草坪而來,足下與咖啡店内的混響融為一體,踩點似的點在風中,攜來的茉莉香染過貧瘠的草皮。
秦暮野記得,當時咖啡店裡正在播的電影是:《海上鋼琴師》
而背景配樂是那首有名的:《1900's Theme》
孤獨的鋼琴師望着窗外甲闆的姑娘,以指尖下的曲目,演奏那篇無言的深情。
一生颠沛流離,一生固守信仰。
回到現實中,他面前的女孩長發披肩,淺塗灰粉色口紅,一身天藍色的長款羊毛大衣,内搭淺咖色毛衣,純粹清新,更難逃美麗凍人。
她的鼻尖被凍得紅紅的,加之恰到好處的頰邊痣,有種說不出的純淨破碎感。
趙栩站定在他身前,仰起頭,一雙黑亮的眸子不容抗拒的撞上他的,忽生柔光。
打量着他這一身正裝,據她判斷這人要不然去面試,要不然去相親,如果因瑕疵而喪失了機會,那她的良心該多麼不安。
秦暮野突然被喊住,停下腳步,低垂眼睑,眸中掠過一絲疑惑。
趙栩接着低下頭,從毛衣上解下一枚小鲸魚胸針,捧在手心裡,“這個送給你,可以遮蓋污漬。”
秦暮野陷入了遲疑,其實他一會兒可以穿着西裝,污漬倒是無傷大雅,所以一時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
“那就……抱歉啦。”趙栩見他神色愣怔,遲遲不動作,以為是他礙于情面不好意思接受。。
于是率先一步走上前,為着對方長得很高,她使勁踮腳,然後輕輕捏起襯衫,把那枚小鲸魚胸針替他戴了上去。
那一刻,秦暮野忘記了呼吸,胸口處觸碰到了溫涼的金屬,像是于寂靜之湖一點而過,蕩漾而起的漣漪,一圈一圈敲擊在胸腔。
第一次,有女孩離他的心髒那麼近。
時間很短,卻又那麼長。
秦暮野喉嚨微幹,眼神聚焦在遠處的海,遠方淡墨色的天空,雪霧将至,使得海與天的界限逐漸分明,霎時間,梨花白似的冰晶便從天而降。
“好啦。”趙栩替他帶好後,再次仰起頭看向他,思索片刻,眉眼彎彎地笑着:“祝你順利。”
“謝謝你。”秦暮野回過神來,卻正好撞上了女孩清澈的眸子,竟稍稍失神。
女孩的眼睛,像極了波光粼粼的明鏡,如天在水,流向毗鄰處靜滞的冰泉。
恰好碎雪飄落,流雲橫渡千山,為人間降一場溫情的初雪,亦為女孩鍍上溫柔的雪色。
他的自由,他的喜怒,早已被生活壓抑得太久。
這一刻,悸動似是要随着胸口處的小魚雲遊而出,潛入長風,去看今朝的雪。
至于後來,秦暮野的面試過程相當順利,以至他講完最後一頁PPT時,黑色屏幕裡居然映出了他嘴角漾起的淺笑。
他或許忘記了,整個面試過程,他都全程保持着令人心生好感的微笑,不刻意更不生分。令他意外的是,有一位老教師點評時,居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襯衣上的那枚胸針看起來很有童趣,一個有童心的老師,現在倒是不多見。”
此後,他一直把那枚海藍色小鲸魚胸針,也就是帶給他好運的物件,保存得很好。
因為難忘,就是想在記憶裡無數次為她點去眉梢的落雪。
至此之後的很多個日夜,秦暮野倍感疲累之時,從窗眺望城市的夜景,腦海裡都會浮現出那個踏着初雪而來的女孩,平生的多愁都會因她埋入雪地。
偶爾望着遁入藍河的月亮,他會想:
月色與雪色之間,
那天是哪一種顔色呢?(2)
寒假還沒結束的日子裡,秦暮野已然成為了咖啡店的常客,選在了櫃台附近,也就是視線最好的位置開始辦公。
其實咖啡店裡他家裡并不算近,如果要找地方備課的話,市圖書館是更好的選擇,隻不過……
自那日雪霁初晴,簌簌落下的銀花時不時會躍入他的眼底。懷着些許私心,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他重回這裡。
今天咖啡店裡播放的電影是《不能說的秘密》,在他看來,這是一部被嚴重低估的帶有微懸疑色彩的校園愛情片。
“我能遇見你,已經是很不可思議了。”
演員說出這句台詞時,門口的風鈴忽然響起,秦暮野放下冷咖啡,望向門口的瞬間,海風順勢而入,再次撥動風鈴,也攪擾了他的心跳。
女孩今天穿了一件牛仔連衣裙,明明是偏暗色的着裝,卻被穿出了簡約知性的氣場。發型綁了個俏皮的低麻花辮,顯得清純可愛。
今天店裡人不多,趙栩從周邊的數學補習班下課後,臨時起意來這裡寫作業,順便看看書。
她當然沒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而是挑了個窗邊的位子坐下來,因為那裡能看到海。
接着她打開一輪複習的冊子,起初還算順利,幾道題後就犯了難。
咖啡是熱着端上來的,待她解出那道統計大題,咖啡已經趨于溫涼。
趙栩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微皺眉頭,冷掉的馥芮白喝起來終歸怪怪的。不過她沒有糾結于此一隻手端着咖啡,一隻手翻着習題冊的答案……
隻算對了第一問!
又冷又膩的苦味在口腔裡逸開,趙栩又随手下單了一個菠蘿蛋糕,就把數學冊子合上,翻出挎包裡的詩集:
洛爾迦的《船在海上,馬在山中》
倒不是她多麼能看進去純詩集,起初隻是被“蒙着眼的人,在撫摸一匹藍色的馬”這張書封吸引,就買了下來,順便做一點作文素材積累。
可是字沒寫幾個,她就被書裡的内容吸引了,一頁一頁翻閱,停不下來。
在櫃台龐的秦暮野,則是已經重寫了幾張教案。
他當然知道偷看女生是極其不禮貌的行為,所以僅是在她進門的時候匆匆看了一眼,就繼續低頭備寫教案,并且自以為專注了十幾分鐘。
隻是反應過來時,平時能心算的大題,卻算錯了好幾道。
飛舞的蝴蝶總在他眼前忽閃忽閃,小翅膀掃過他難以平靜的心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尚在迷離之際,青山有思,漣漪卻撞入那雙墨色的井。
他又撕下一張演草紙,掐了掐眉心,耳邊卻傳來“撲通”一聲,似是有什麼東西落入他的咖啡裡。
“對不起對不起。”
店員小姐向他道歉,原來是倒咖啡豆時忙中出錯,居然有一顆掉進了客人的杯子裡。
秦暮野搖搖頭,“沒事的,這杯也快喝完了。”說完,他終于得了機會擡頭,默默關注着窗邊的女孩。
女孩單手托腮,蔚藍的海銜着詩與遠方而來,陽光打在她的側臉,明媚柔和。
從她所處的方向,一縷陽光照進了他無波無瀾的眼眸,意圖遠航的舟楫以暖光為界,就此擱淺,再難離去。
秦暮野忽然想到洛爾迦的詩集裡曾有一句:
“心碎的人總在街角遇見。”
他不知道面前那個僅有兩面之緣的女孩,有沒有妥善處理好家裡的事務……可是他,對于自己的原生家庭,一時半會兒應該是無能為力了。
想到這裡,他神色黯淡,移開目光,克制住隐隐作祟的心動,再次把心思用到教案上來。
趙栩看書看得入迷,卻接到了妹妹的電話,原來是她和小朋友發生争執,老師喊家長去解決。
放下手機,趙栩剛忙收拾好東西,二話不說就往門外沖,卻被服務生攔住:
“小姑娘,你的蛋糕還沒吃呢。”
趙栩突然想起還有這回事,愣了片刻,而後随手指向正在奮筆疾書的秦暮野,“給他吧,他學習比較辛苦。”
她看得也不真切,隻覺得那人很像大學生。
撂下這句話後,她就匆匆離去,隻留下一份蛋糕和一個不愛吃甜點的男士。
聽着再度響起的風鈴,一切再度歸于平淡,仿佛她從未來過。
秦暮野心裡有着說不出的落寞,還沒反應過來,那盤菠蘿小蛋糕就到了自己的桌子上,他輕挖了一小勺,放入嘴裡:
好甜!
可甜着甜着,果粒就悄悄炸開,頃刻之間,果味的甜香将他那顆沒有溫度的心腌漬,蔓延無度。
人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悸動。
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了無措。
他默默告訴自己,如果下一次再相遇,一定要問一問她的名字。
哪怕這種行徑為他所不齒,且冒昧。
可是,後來與她的第三次重逢,就是在師大附中了……
……
“秦先生?秦先生?”
聽到有人叫他,秦暮野從回憶中抽出身來,轉身看向外賣小哥,禮貌緻意,同事有些疑惑:“不好意思,我似乎沒點…”
外賣小哥:“您家的阿姨做好了飯,讓我給你送過來。”
“謝謝。”秦暮野接過保溫袋後,看了一眼,有骨頭湯、糖醋排骨、番茄土豆和米飯。
他暗自無奈,送飯想必是出自父親的授意,加之他個人本來就沒有什麼口腹之欲,更沒胃口了。
秦暮野手裡的咖啡杯見了底,在扔進垃圾桶的前一秒,他蓦地注意到紙杯下部标簽處的客戶昵稱:
苦橙。
這杯誤做的冰咖啡原是趙栩的那杯。
說來也是巧合,他寒假時在紅豆app上認識了一位網友,昵稱也是“苦橙”,他偶爾登陸,也是想着能幫對面那位高中生排憂解難,總歸是提前适應一下老師的身份。
“秦老師。”
趙栩覺得總這麼裝睡也不是個事,待到神思清醒些,就從車上下來了。
秦暮野的視線從紙杯上移開,越過車子抵達她,淡然點頭,“現在食堂可能沒飯了。”說完,把手裡的袋子遞給她,“吃這個吧。”
“這怎麼好意思……”趙栩匆匆瞥了一眼,注意到裡面的食物都是用保溫飯盒裝好的,定然不是外賣,忙擺手婉拒。
秦暮野又走上前一步,把保溫袋放在了車子引擎蓋上,神情毫無波動。
“我去修車,拿回班裡吃吧,吃完直接把飯盒放我桌子上就行,你刷起來也麻煩。”他沒有去看學生的表情,直接上了駕駛座,不容她拒絕。
這種情形下,趙栩肯定是要拿,她雙手提起袋子後,走到車窗邊敲了敲,眼眸微彎,“謝謝老師。”然後與之揮手道别。
秦暮野愣了幾秒,嗯了一聲,然後搖上車窗,駕駛車輛離開。
車子開出去不遠,就被紅綠燈攔下,他在等待時間,突然注意到前方台子上擺的藥盒。
他的第一反應是,許是一時疏忽,忘記把藥保管好。
秦暮野拿起藥盒,卻發現了上面的便利貼,用熟悉的字迹寫到:
抱歉啊老師,不小心碰到了您的藥(絕對沒有故意偷看的意思orz)by 趙栩
什麼叫故意偷看?
看到這個矛盾的說法,秦暮野暗自笑笑,可片刻的笑容過後,他斂去眸光,心底的隐秘處被似是被悄悄撕裂,總有一種秘密被人發現的狼狽。
他接着拆開了藥盒,卻有一顆水蜜桃硬糖,迫不及待地滑入了他的手心。
秦暮野眼底掠過一絲柔和,便拆開包裝,吃了近兩個月來的第一塊糖。
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齁甜……
他這次沒有甜到皺眉,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那張會發光的糖紙上。
秦暮野逆光而望,把糖紙放在陽光下:
粉調的柔光泛出五彩的光芒,連玻璃都變得晴朗,盡數映入他的眼眸。
奈何他的眼裡有一捧星子,卻不敢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