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應如此,能哭出來也許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為什麼,那道目光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深處,趙栩的胸前陡然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倒刺,萌生出一種近乎感同身受的情感。
她緩步走到其身邊,女孩也向她靠近一步,卻因腿部僵直良久,腳下一軟,趙栩眼疾手快扶住了對方,并将其攙扶到路邊的長椅上。
秦暮野上來後,則是先去找鞋,但許是圍觀群衆太多,可能被人踢海裡了,他赤腳站在水泥地上,訓了一圈無果。
救人把鞋救沒了。
“老師,這您的鞋和手機。”
全程跟在大哥身後的關毅,在徐仲儀圍在趙栩身邊寸步不離的時候,自然要承擔跑腿的任務,他把趙栩替老師收好的物品,一并交給他。
秦暮野接過袋子,“謝謝你。”然後看了看袋子裡的東西,除了手機和脫下的鞋,還有一包紙巾和拖鞋。
關毅生性健談,歎了一口氣,不禁說道:“剛才您這一下去,我們是真害怕了。都怕您沒把人救上來,自己先掉海裡去。”
對于這番雖表關心但不太吉利的說法,秦暮野擡眸看向男孩那雙實誠的小單眼皮,無奈笑笑,“這倒不用擔心……”
關毅想到什麼,心有不忍,“老師您是不知道,您在下面救人的時候,趙栩都擔心哭了。”說到這裡,男生愈發不休,畢竟看到漂亮女孩流眼淚,心裡也不好受。
“前幾天我還看了個電視劇,背景是戰争時代,劇裡那個飛行員男主要出去執行任務,趙栩就當時女主的眼神一模一樣,生離死别似的,可讓人難過了。”
秦暮野動作一滞,繼續低頭擦拭膝蓋,可能是粗沙沾到了膝蓋彎,他此時手上的力氣又沒用準,不小心磨破了皮膚,滲出了輕微的血絲。
“你會不會說話。”徐仲儀從後面闊步而來,掐着腰糾正:“還生離死别,還男主女主……”
韓明月走到秦暮野前面,略微擔憂地打量了一番,“老師你想吃什麼?我和徐仲儀正打算去買點。”
“我不吃了,謝謝。”秦暮野掃視一圈,不由得問道:“那個女生怎麼樣了?”
韓明月指向十幾米外的長椅,回答:“栩栩在那裡陪着她。”
……
幾個學生去周邊買飯,而秦暮野站在原處吹了一會兒海風,平靜的目光穿過海面,縱然海鷗順風振翅,亦難到達生死的彼岸。
他收起突如其來的感傷,目光投向距離不遠的長椅,因為趙栩幫他保管了鞋子和手機,于情于理他都要表達一下感謝。
他從袋子裡拿出拖鞋的那一刻,不禁愣了幾秒,唇邊溢出淺淺的笑。
那是一雙明黃色的鴨鴨拖鞋,鴨子頭從鞋面上探出,估計壓兩下還能發出嘎嘎的響聲,屬實比較可愛顯眼。
秦暮野把鴨鴨拖鞋提到眼前,端詳了稍許,笑着搖搖頭,還是穿上了,絲毫不顧拖鞋與氣質産生的不符,朝着長椅兩個女生那裡走去。
随着越走越近,他依稀能聽到女孩的啜泣聲,下意識停住腳步。
說起來,秦暮野并不知道女孩為什麼要尋短見,此時的她可能在向身邊的人傾訴,他就更不應該過去,故而駐足等待。
女孩正趴在趙栩的肩頭哭泣,而趙栩握住她的手,并不急于讓她吐露心事,隻做一個安靜的聽衆。
趙栩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溫柔與寬容,宛如春雪後初霁的天際,刺骨的寒涼都會為那一場春風消融。
在她面前,就會忍不住放下戒備,敞開心扉。
女孩終于卸下心防,擦幹眼淚後,擠出個生硬的笑容,眼裡卻滿是蒼涼。
“小姐姐,你說為什麼這個世界對我那麼不公平……”
“我媽媽改嫁之後,嫁了個畜生,也就是我繼父,從我初中的時候就不老實……”
從女生心如死灰的叙述中,趙栩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女生自初中開始就被繼父頻繁騷擾,前些日子更是變本加厲,直至前幾天性.侵未果……
多年來,女生飽受精神折磨,今天走到海邊,望着潮漲潮落,一瞬間沒想通,就萌生想要了結的心思。
對方說的話一字一字落在趙栩的耳朵裡,但她隻敢用眼睛包容這份痛楚,卻不敢放在心裡。
她怕那些相似的文字,成為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從記憶深處引爆,炸毀她現下的安穩。
“生活就是挺讨厭的……”
可當趙栩的眸子,觸及到遠方一片明淨的湛藍色,海天相接處籠上一層薄霧似的輕紗,仿佛罩住了意圖再次翻湧起的巨浪。
前一秒還危機四伏的海洋,下一秒歸于靜好,依稀可見奔騰的碎浪吻向孤帆,遠航的人不再畏懼未知的路,隻想感受生命的溫柔與壯麗。
“但是……每當生活讓我讨厭到不行的時候,總會突然冒出一個讓我愛它的理由。”趙栩垂下眼睑,不自覺地扣着手指,像是勸慰,更像是自省。
女孩茫然地看向她,等待着她的故事,可是趙栩并沒有講故事的打算。
換句話說,她打算一輩子把那個沉重的故事封鎖起來,任誰都拿不到開鎖的鑰匙。
因為,她早就把鑰匙順手丢在歲月的迷惘之中,得過且過。
趙栩咽回喉嚨的苦澀,拍拍女孩的手。
“我們……一定要過得更好,說不定哪天就把那群人渣熬死了。”
陰雲恰好散去,陽光漫過層雲,幾束暖光打在她的臉上,世界好像因她而明媚,笑容亦被照亮。
女孩看到趙栩眼裡的光,蓦然間被那種生命力所撼,“死”這個字,像是被暫時清出了字典。
不遠處駐足的秦暮野,則是從低吟的海風中,清楚地過濾出了“我們”兩個字,緩緩擡眸,企圖看清那人的表情。
但是他的眼睛好似失了焦,亦或是,不該有的猜測渙散了眸光。
可能隻是安慰之語吧,他想。
感傷不宜停留太久,趙栩換了個話題,“其實我有點好奇,剛才我老師和你說了什麼?”
女孩思忖片刻,破涕為笑:“他是不是沒有女朋友啊?”
“應該吧……”趙栩有點疑惑,為什麼突然扯到這個。
女孩晃了晃腳,聳聳肩膀,“他看着挺斯文的,沒想到講起話來那麼直男。”
“能看出來是當老師的……勸起人來和講課似的。”女孩笑了笑,“居然還和我分析了一下,今天跳海死亡的概率極低。”
“還說什麼,建議我去學個遊泳,如果被卷進海裡了也不會太被動。”
這番話堪稱大跌眼鏡,趙栩一時竟接不上話。
這哪裡是勸人?更像是某種程度上的“交流經驗”,而且如果站在秦暮野對面的人是趙栩,她會覺得對方有病。
她曾看過一個電影,電影裡的女主角曾受人淩虐,轉到新學校後,舊事卻遭重提,安靜的生活再度打破。(1)
電影的結尾,就是她跳進海裡,再度遊走。
因為電影裡曾多次提過,她學遊泳,就是為了有一天跳海的時候可以反悔。
當然,那時的秦暮野為了救人,是在用激将法逼着女孩上岸。
不久之後,女孩的家人就來把她接走了,而韓明月他們沒有回來,趙栩的身邊再度歸于空蕩,她揉了揉酸澀的臉頰,為着今日多樣的情緒輪番登場,頓覺疲憊不已,困意襲來。
她垂下腦袋,盯着地面,剛想閉眼小憩,兩隻可愛的“小鴨子”忽然出現在眼前。
趙栩順着“小鴨子”往上看,正好與數學老師對視。
秦暮野擡起頭,佯裝去看垂下的樹葉,“謝謝。”然後輕聲叮囑:“收一下錢。”
趙栩睡意全無,疑惑地望着他,待人走遠後,打開手機微信:
233r轉賬
這雙拖鞋是白送的,就算是買的也不過十塊錢,他給那麼多錢幹嘛?
她探頭看向他的背影,不明所以。
秦暮野走路時,則是罕見地低頭,時不時去看拖鞋上的兩隻鴨鴨頭,越看越喜慶,眸中藏不住笑意。
其實他也不知道轉多少合适,就随便轉個數額,權當是買了一天的好心情。
何況……不能讓她站在岸邊白哭一場,讓人家平白擔了心事,他心裡也怪過意不去的。
但,秦暮野可能很久之後才會聽到實情……
趙栩也是多年後的一個契機,才找到機會和他解釋:
她那天不是因為擔心他而掉眼淚,隻是迎風流淚,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