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天道神柱開辟天域,凡人得道飛升,世間重新有神,謂之新神。
第一位飛升的凡人成為新神之首,制定仙曆,天上地下皆尊稱一聲帝君。
仙曆兩百年時,雲頌初入人間,時至今日已滿整整兩百年。
穿過眼前這山蓊蔥的樹林便會抵達一座城,聽行人說,這座城叫澧州。
但對她來說,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并不重要。
天空昏昏沉沉,陰雲緩緩聚集,看着将要下雨。
雲頌擡頭看了眼望不到頭的山林,心想:兩百年過去,這是她将到的第幾個地方了?
她回想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算了,不記得了,也已不重要。
她倦了,打算停下來了。
雲頌跨步走入山林,天空雷鳴隐約,暴雨似乎将至,她随手撚了片樹葉幻化作傘撐過頭頂。
轟——
雷聲轟鳴而過,驟雨驚落,打濕人間。
雨将滿山樹葉打得直點頭,風跟着雨作威作福,山中的道路很快浮起泥濘,雲頌運起靈力避開,未沾染半點風雨。
驟雨急來急走,雲頌行了一段路,雨勢漸漸弱了下去,最終停歇,陰雲緩緩散開。
樹葉上的雨點不停滴落,她撐着傘行在山林間。
臨近出口,她看見一位婦人顫抖着身體抱着一個大抵五六歲模樣的小孩,婦人脫了自己的外袍裹着孩子,但他們身上的衣裳都已經被雨打濕透,這件外袍頂不了什麼大用。
婦人看見雲頌,麻木的瞳仁有了一絲生動,她小心翼翼地祈求道:“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兒。”
雲頌眸色微閃,靜靜地走過去,撐過傘為二人擋下滴落的雨滴,她張開周身光圈,将二人容納入内。
婦人感受到暖意,眼中盈起微薄的水意,她彎下顫抖且瘦弱的身子祈求道:“好心的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雲頌蹲下,看小孩面露痛苦,擡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很燙。
她伸出蔥白的食指點在小孩的眉心,清潤的靈力進入小孩體内,小孩身上滾燙的熱意漸漸消退下去。
婦人見孩子面色好轉,大喜,留下一滴僅有的眼淚,顫聲道:“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雲頌見小孩唇角有血,婦人手腕有一道駭人的傷口,心中一悶,仿佛迎了一記重擊。
她素手輕輕搭在婦人的腕間,婦人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她碰到了婦人的脈。
枯竭之象,已是無力回天。
她輕聲道:“你根基已損,我無法救你。”
婦人看着懷中的孩子,滿眼慈愛:“能救下我的孩子便已足夠,他還小,還沒見過人間,多謝姑娘,多謝……”
她漸漸沒有力氣說話,便靜靜地看着孩子,想趁着最後的時間多看孩子幾眼。
她沒有将孩子托付給雲頌。
萍水相逢,肯出手相救已是大恩,哪裡還敢給恩人增加負累。
隻盼他日後遇到的都是好心人。
婦人想要俯身吻一吻孩子的額頭,卻無力做到,她露出一個慈愛無奈的微笑,漸漸閉上眼睛。
雲頌的眸中閃過一絲沉痛。
她撐着傘守着二人。
雨滴滴盡,她撤去靈力,傘化回樹葉靜靜躺在她的手心,她将樹葉放在了樹根旁。
小孩從娘親的懷中醒來,見娘親沒有任何動靜,他擡手摸了摸娘親的臉頰。
冰涼如雪。
他瞳孔一顫,有一瞬間雲頌感覺他要撕心裂肺地恸哭一場。
可他沒有,他小心翼翼地離開娘親的懷抱,跪在娘親面前,将臉埋在娘親的肩頭,哽聲道:“娘親放心,衍兒沒有哭。”
雲頌眸中湧起一層薄薄的悲涼,這位娘親該是到了多絕望的境地,才會教自己的孩子去看淡生死。
她看着眼前淚如雨下的婦人靈魂,擡起手緩緩落在小孩的肩頭,道:“你的娘親已經走了,你要送送她嗎?”
小孩緩緩地轉過身,緊咬着顫抖的嘴唇,重重地點頭。
雲頌兩指并攏,隔空在小孩的雙眼上緩緩一抹,道:“閉上眼睛,再睜開。”
小孩乖乖照做。
眼前景象似乎沒什麼變化,隻是萬物都多了一層描邊的金光,連雲頌也是。
雲頌道:“看前面。”
他緩緩轉頭,看見了娘親。
婦人已擦去眼淚,正對着他微笑。
“娘親、娘——”小孩喃喃喊道,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他立刻捂住嘴,硬生生地将眼淚憋了回去,半晌後,他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娘親,衍兒沒哭,衍兒送送您。”
婦人背過身偷偷擦了擦眼淚,再轉過身來笑着點頭。
月華聚集之處,是靈魂進鬼界走輪回道的入口。
此處的聚集之處便在山林的出口。
小孩走在婦人靈魂的身旁,擡着手虛虛地牽着娘親的手。
婦人問道:“好衍兒,害怕嗎?”
“衍兒不怕,娘親安心走,不用擔心衍兒,衍兒定會好好長大。”
婦人摸了摸小孩的臉頰:“衍兒向來都讓娘親放心。”
兩人行至山林出口,婦人的靈魂融入月光之中,漸漸消失。
小孩跪在婦人面前磕頭:“衍兒送娘親最後一程,娘親走好。”
“好衍兒。”
婦人微笑着消失在月光之中。
雲頌幫着小孩尋了一處風景尚佳的山腰地埋葬他娘親的屍身,凡人與他們不同,他們死後身體消散如煙,靈魂歸于混沌。
仿佛天地間倏然吹過的一陣風,唯一能證明他們來過的就是鶴碑上刻着的名字。
婺霞神山的鶴碑自她出生起就刻滿了名字,密密麻麻,鶴碑上的最後三個名字是她親手刻上去的,是她的爹娘和她自己。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已無人能為她刻碑,她便索性先自己刻了。
離開婺霞神山時,她将鶴碑收進了小空間帶在身邊。
雲頌行走人間兩百年,知道人間人死後講究個入土為安,她為小孩的娘親立了塊木碑,問道:“該刻些什麼?”
小孩指了指木碑問:“我可不可以自己刻?”
“嗯。”雲頌在身後凝了把小的刻刀遞給他。
小孩沒什麼力氣,刻得很慢,也很認真。
山間清冷,風一吹過,原本濕透的衣物便更加冰涼,他忍不住發抖。
雲頌從空間裡取了件鹿毛絨披風披在他身上,他身子骨小,披風餘下的部分在地上疊出好幾層褶皺。
冷意稍緩,小孩一筆一劃地認真刻完,碑前落了一層淺淺的木屑,被他撥弄往一邊。
祝願娘親來生平安,得償所願。
雲頌倚在樹旁看見那行筆力稚嫩的字,心道:不寫碑文寫祝福,倒是特别。
小孩在墳前沉默地跪了許久,她沒有催促,守在一旁似有所思。
這個孩子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