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看我怕不怕她聽到?!”方紹玮跟袁闵禮也幹了一杯,“女人嘛,終歸是要調教的。你看看我姐夫,”他滿上酒敬張定坤,“我們家的胭脂烈馬,在張兄面前那叫一個服帖。”
婚事還沒辦,他倒先叫上姐夫了。
不過,方紹玮眼瞅着比三年前要圓滑世故許多了。他原先在西南諸城頂着“少東家”的名頭,頗有點橫,被張三狠狠的教訓過一頓後,有些怵他。
但至多闆着臉愛答不理,碰見繞道走,哪裡像如今這樣,一口一個“姐夫”“張兄”的。
方紹倫頗有點時移事易之感,他跟袁闵禮對視一眼,碰了碰杯。他的感悟不用說出來,他也是懂的。
袁闵禮的周到與生俱來,見方紹倫不欲多言,便時不時敬酒搭話,“二公子的喜期定下來了吧?聽說是妻妾一同進門?”
方紹玮點頭,“定啦,明年秋天,隻是要委屈我們家靈波了。”
看來“靈波”是那位妾室的名字,聽方紹玮口氣還頗為愛重。
袁闵禮為方紹倫釋疑解惑,“靈波小姐是周家養女,是同濟醫工學堂畢業的高材生,前兩年教育部批準了同濟醫科為大學,很是了不得。”
方紹玮在一旁滿臉得色,不住口的稱贊,“我們家靈波既懂醫理又很孝順,舅父的身體多虧她調理才愈發硬朗了,她對蔓英也敬愛友善……咱們西南要勝過靈波的女子恐怕不多……”
方紹倫不解,“周家什麼時候又多了一位養女?”
按當下的禮法來說,周家也是方紹倫舅家,雖然因為心照不宣的原因,來往不多,府中情形還是清楚的。
袁闵禮笑道,“那自然是二少爺看中這位靈波小姐之後了。”
原來如此,方紹倫恍然大悟。方紹玮有了意中人,舅家十分大度的收其為養女,并且令妻妾同日過門,給足臉面。
周家的大度,月城隻怕無出其右的了。
張定坤在一旁看方紹倫和袁闵禮一問一答,默契非常,端起酒杯,遞到他面前,笑道,“聽紹倫這口氣,頗有些不平之意?”
方紹倫與他碰杯,如實道,“我不過覺得,二弟既如此愛重這位靈波小姐,何不娶她為妻?琴瑟和鳴也是佳話。”
他與方紹玮、周蔓英小時常在一塊玩耍,不過年歲漸長,他二人有婚約,蔓英身體又不太好,是林黛玉式的人物,三天兩頭生病,彼此間來往就不多了。
如今聽方紹玮這口氣,對這位妾室十分推崇,又要一同娶進門,他不免替周蔓英感到擔憂。
不待方紹玮答話,張定坤搶先道,“那讓蔓英小姐如何自處?”
“自然是另覓佳婿。”
“佳婿?哼哼,”張定坤笑道,“上哪再去找咱們紹玮這樣的人才呢?”
看來變的不止方紹玮,連張三都變成馬屁精了。
方紹倫悄悄翻了個白眼,“人既有所愛,何必強求?”
“不求上一求,知何所愛?”
“求來的、搶來的,還能叫愛嗎?”方紹倫簡直咬牙切齒。
張定坤睨他一眼,“這東西又不是天生天長的,求上一求,搶上一搶,興許就得手了呢?”
方紹倫心裡打了個突,及時刹車,氣哼哼道,“你别亂扯,這天下難道有女子情願與人共侍一夫?”
張定坤環顧四周,低聲道,“紹倫,你小聲些,這話讓貴府的姨娘們聽到……可是不好。”
方紹倫被他氣了個倒仰,他刹車及時卻拐錯了道。
張定坤微勾了唇角,“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見過蔓英小姐和靈波小姐,相處得極好。紹倫實在是杞人憂天了。”
一旁方紹玮見張定坤如此維護他,大為興奮。張三早些年一直是大少爺擁趸,他還沒忘了當初挨他一頓打是為的什麼。
如今轉了風向,倒是識時務。
他舉起手中酒杯,十分大度的笑道,“哎呀,不提我這些後院私事。今晚是為大哥接風,來,喝酒……”
于是揭過此事不提,推杯換盞間,衆人都隻略飲了幾杯,唯獨方紹玮雀躍的喝了個爛醉。
散了席,方紹倫和袁闵禮在庭院裡散步消食。當空一輪圓月,清輝遍撒。
“到底月是故鄉明。”方紹倫仰頭感歎,他披着大衣,兩手插在褲兜裡。
袁闵禮看着他月下側影,低聲笑道,“遠遊無處不銷魂,紹倫在東瀛想必也有不少轶聞趣事,正想聽你細細與我分說呢。”
兩人原本說好一塊去東瀛留學,結果那一年袁家大爺在行商途中遭遇匪亂,雖有方家護院馳援營救,卻受了重傷,拖了兩三個月,到底去了。
袁家在袁公去世後,再遭重擊,千斤重的擔子都落在了袁闵禮身上。他年紀雖不大,卻極有決斷,與袁家那些叔伯們斡旋一番後,毅然決定與方家合股。
隻是如此一來,他也就走不成了。
方紹倫不忙與他分說東瀛趣事,兩人并肩行走在花園小徑上,離主樓稍遠後,他才問道:“闵禮,你如何到張三手底下去了?”
袁闵禮歎了口氣,“自然是方叔的意思,方叔讓張三将北地藥材的進貨渠道交給我和爍章打理,這半年跟着他走了兩趟北邊。”
爍章是周家的表兄,周家是大族,人丁興旺,旁支庶子有好幾個在方家的鋪子裡管事。
方紹倫大為吃驚,“張三他肯嗎?”
方家的生藥鋪不止在西南諸城,甚至整個南邊都頗有名氣。藥材質好價優,别家弄不到的品類,它家備貨齊全。
生藥鋪是方家利潤最厚的商鋪之一,原就在南邊諸城都有設立,但這條從月城至金陽、黔川、東魯、冀南乃至漠北的進貨渠道,卻是張三接手後才打通的。聲名鵲起不過五六年。
“肯。但是,紹倫,”袁闵禮看着他苦笑,“我們接不下。”
“我跟着他跑了兩趟就知道,這條路上的人馬隻認他,并不認方家。”袁闵禮低聲道,“藏邊的靈芝蟲草、北疆的肉苁蓉、關外的人參鹿茸龍膽,沒有張三爺,根本提不到貨。”
“金陽的劉家想招他為婿,黔川的地頭蛇跟他是拜把子的兄弟,更别提東魯、冀南那些當口,他每到一處,說方言與當地人無異……”
袁闵禮如今對張定坤多出的幾分恭敬,大概源自兩次随行的所見所聞。
方紹倫皺眉,“這倒不奇怪,他本就北邊來的。我爹怎麼說?”
袁闵禮搖頭,“方叔……這兩年身體不好,越發固執些。一味讓我用銀子開路,想讓我接手之後,把張三束在月城。年前在東郊勘了塊地,計劃辦個棉紗廠,想拿這事跟他換。”
“張三……他這兩年頗不安分嗎?”方紹倫問道,在他看來,生藥進貨渠道本就是張三打通的,他把持在手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如今世道亂,生藥利潤豐厚,但大頭還是流向了方家,分利于衆是行商本分,方學群不可能不明白。
這其中必有緣故。
袁闵禮遲疑道,“或許……跟大小姐這樁婚事有些關系。”
方紹倫眉頭深鎖,正好傭人來請,“大少爺,老爺請您去書房。”
他寬慰的拍拍袁闵禮肩膀,“我問問我爹,看能否做别的安排調整。”
袁闵禮握住他手掌,“紹倫,方叔有他的難處,我理解的。他老人家身體休養了數月方有起色,你可千萬不要頂撞他。”
“你放心,我省得。”三年過去,他已經不是當初跟他爹拍桌子打椅子争得面紅耳赤的愣頭青了。
方紹倫松開他手掌徑直去了,徒留袁闵禮站在原地感受手中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