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入冬後,早晚涼意漸濃。寒風開始凜冽起來,不時呼嘯而過,卷起堆堆枯葉。
清早的庭院裡,充斥着竹掃帚“嘩嘩”的打掃聲。青石闆路被一層薄霜覆蓋,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冷清。
方家的府邸開始上燈,廚房冒起了炊煙。
孫媽媽看方紹倫走下樓梯,慈藹笑道,“大少爺還是起這麼早,來碗米線還是包點?”
“姆媽早,酸湯米線吧,好久沒吃過了。”方紹倫在餐桌前坐下,順手拿起桌上散發着油墨香氣的《滬報》。
每日的早班火車會送來滬城當日最新鮮的幾份報紙,其上刊登着社會新聞、奇聞轶事、商業廣告等,方紹倫看得津津有味。
方穎琳也起得早,看見她大哥坐在餐桌前,忙忙的過來打招呼,“那個八音盒我好喜歡,謝謝大哥。”
方紹倫點頭笑道,“喜歡就好。”
他在家休整的這兩天,先把給各房的禮物分送了。誰都不差這點東西,但這是他遠遊而歸的禮數。
自接了電報,先去買了船票,但東瀛到華國并不是日日都有班次,等待的間隙裡急急忙忙采購了一番。
這個時期的東瀛物資确實更豐富一些,他們學習了唐宋時期的染紡技術,且保留得相當不錯,所以方紹倫帶回來的幾箱綢緞布料頗受歡迎。
連一向眼高于頂的方穎珊都摸着荔枝紅的料子,滿意點頭,“到底洋貨,顔色就是正,比我之前做的那件好。回頭讓‘唐記’的老師傅幫我縫一身旗袍,喜宴那日穿着敬酒。”她俏麗的面龐上洋溢着喜悅與憧憬。
方紹倫頓感壓力,父親交待的任務他還沒想好要如何完成。猶疑着,想先探探大姐的口風,“我記得張三,之前大姐是不大看得上的……”
方穎珊嗔怪的看他一眼,“哪裡看不上,隻是當時年紀小不懂事罷了。”
方紹倫的嫡母,方夫人纏綿病榻多年,方穎珊侍疾,極少外出交際。
之後到了适婚的年齡,原本屬意周家的姻親宋家,但那位兄長英年不壽,方穎珊算是守了望門寡。
隻是沒過小定,知道的人不多,也沒人敢提起,但婚事到底被耽擱了。
她原本脾氣就不算好,這麼一蹉跎愈發言語尖刻,動辄打罵下人,這次回來看着倒是和善了許多。
“其實……張三隻是皮相可看,論門第家世、學識文化,哪裡配得上大姐……”方紹倫想提前打個預防針,卻犯了忌諱,深陷愛情的女子哪裡能容得旁人說一句情郎的不是呢。
方穎珊變了面色,柳眉豎起,“哦喲喲,大弟是留洋人士了不得,都不把定坤放眼裡了,一口一個張三的,爹都不常這麼叫他呢。虧他一向厚待你,巴巴的催我給你拍電報,不光為着爹的病,也是要請你回來喝喜酒,你就這麼看待他?我可跟你說,咱爹這次要不是定坤……做人得講良心,紹玮這點就比你做得好!”
她劈裡啪啦一頓呲達,一甩披肩的波浪卷,抱了那兩匹料子,“噔噔噔”的上樓去了。
方紹倫挨了罵,不免有些氣惱。他說的是實情,又不曾編造。
按張三當年所言,他乃村野流氓,兄弟三人從冀北逃難而來。
冀北是炮火紛飛的重災區,多少家庭湮滅于無情戰火中,一路饑寒交迫,張大張二沒撐住,隻有這個張三,一路走到了月城。
城門口流民的盤查其實相當嚴格,不知道他是怎麼混過去的,最後被方紹倫撿回了家,也算福大命大。
“定坤”二字是他後來上了學,認了幾個字,自己取的。也是方學群胸懷寬廣,不以為杵,一路重用,才讓他如今坐大。
他蹙眉坐在客廳沙發上思索着對策,門房送了張請帖進來。展開來是一行熟悉的字體:
“方君紹倫尊啟:
今君遠遊而歸,載譽而返,舟車勞頓,特備薄宴攜董君、胡君、袁君及長柳先生為君接風洗塵,明日酉時于玉樓東恭候尊駕。潔樽候教,恕不介催。
定坤敬上。”
方紹倫不禁讪讪,才背後說人沒文化欠學識,他就整了這麼文绉绉的一篇來了,而且語氣頗恭敬。
這筆小楷也很是眼熟,畢竟張定坤的字是他一筆一劃教的。
撿到張三那一年,方紹倫剛在族學裡發蒙,自己才會寫幾個字,就饒有興緻的帶了個學生。
“不認字怎麼行?睜眼瞎似的,來,本少爺教你。”才剛進學的人,都有點好為人師。自己上午學了,下午回去教給張三,兩人在他的小書房裡輪番糟蹋筆墨……
這筆鋒比當年略有進步卻也有限,僅能稱得上端正。
方紹倫看着請帖上的這幾個名字,董君?大概就是他在車上說的西岷大學新聘的校長了。
胡君應是指他的拜把兄弟胡啟山,張定坤、胡啟山,還有一個左雲,号稱“月城三結義”。
袁君自然指袁闵禮,長柳先生又是何人?帶着點疑惑,第二日方紹倫準時赴約。
他穿着向來随意,昨日穿了西裝,今日便換一件長衫,但不是張定坤那種招搖的款式,灰青色的窄袖,領口的盤扣扣得嚴嚴實實,外披一件大衣,手拿一頂禮帽走下樓梯。
阿良跟在四小姐方穎琳身後走進來,隻要方紹倫不吩咐他做事,他就自覺給方穎琳當随從,陪她上街采買或是接送上下學。
看方紹倫出門,他蹦起來要跟他一塊去。
“算了,你别跟了,在家候着吧,晚點給我煮壺醒酒茶。”但凡上了席面,杯中之物總是少不得的,一頓飯也不知道要吃到什麼時候。
方穎琳一隻手繞着辮梢,“大哥,我想吃玉樓東的驢肉火燒。”
阿良噘着嘴,“我也要。”兩人年歲相當,都是一團孩子氣。
“行行行,等着吧。”
司機送他到玉樓東門外,袁闵禮已經站在牌樓處等候,他也穿了一襲長衫,顔色都相近,相互一打量不由得笑了。默契一如當年。
在滬城求學那兩年,夏日裡兩人總穿一襲白襯衫,騎着舶來的腳踏車,滿城亂轉悠,雙胞胎兄弟似的。
二人把臂往樓上走,玉樓東向來生意興隆、門庭若市,今天卻護院駐跸,一派肅穆,看樣子張三這厮又擺闊氣,包場了。
二樓的樓梯處,倒真站了一對雙胞胎兄弟,五大三粗,一左一右,門神似的。
這是張三的兩個貼身護衛趙文趙武,是他跑藥材進貨渠道那年,從北地帶回來的。當時三人血肉模糊滿身傷,将養了一兩個月才好。
張三跑通這條道很是吃了些苦頭,他想把持在自己手裡,其實可以理解。
兄弟兩人沖方紹倫躬身行禮,喊了聲“大少爺。”
方紹倫沖他們點點頭。
這兄弟兩人性子如出一轍,皆是沉默寡言之輩,除了打招呼,方紹倫就沒聽他們說過别的話。哪怕年節裡,也是打躬作揖施個禮,吉祥話都不會說一句。
二樓隐隐傳來琵琶聲,伴随着嬌聲吟唱。
十年前,方紹倫和張三也常來這玉樓東。
此為月城老字号,不止色味俱佳,一樓闊大的廳堂中央還設有說書場,不吃飯,點一壺清茶也能盤桓半日。
說書先生講古頌典,驚堂木拍得啪啪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