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Hotline’會是什麼?在人間煉獄裡,911會不會被十萬通電話擠爆,那時候它就是真正的‘Hotline’了?!我時常會夢到這種末日,你和羅轭,還有我一切愛的人——在0.01秒内,化為水蒸氣……”
“媽的,”他的笑容尖刻而苦澀,“我不可能出現在你夢裡。你早把我*忘了*,對嗎?”
“…………”
“你到底還記得什麼?!”
“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他的眼神在我身上留下一串戰栗的痕迹。我意識到這是我常用的手段。
“我們認識多久了,五年了,對嗎?”
“别問我,”我捂住臉說,“我什麼都不記得。我把全世界都忘了。”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就這麼一日一日地看你和我逐漸陌生。我每天都盼着一日重新撞見你的滿目清明……我真的難受,我真的好難受,操,操!”
“百極……”我伸手去碰他。
“讓我說完!那個**的咔嗒聲,它是雪崩的發哨音。你每天有極小概率忘掉我,這個數字一天又一天疊起來,恐懼随其一天天擴大。像個癌變的腫瘤……
你是個神經病我也愛你。但是,你怎麼能重新……記起我?你再也沒辦法回到過去了。”他的笑容像臉上的裂痕,“你早已經死了。”
〔他信任着你,你也信任着他,就像是與生俱來的默契似的。你心髒裡的某一個隐秘的小結會在這樣的朝夕相處裡不斷跳動,在一次次沖撞你的胸膛的時侯砸響這句話。“你是個神經病我也愛你。“〕
但是,你現在完全忘了。
他忽然仰起頭,如夢初醒。
“哦,操,我幹了什麼,我不應該發那則無線電報告的。我們不能讓孔寂被中央注意到。最高深的預言,他就越需要——”
“需要什麼?你告訴我!”我扯住他的衣領。
他抓住我的手,大喊道:“人命!!孔寂的預言是一個詛咒!詛咒會成倍增長,開始是一條人命,然後是一座橋、一個城市、最後是一個國家!!”
“不,不僅是一個國家,是一個宇宙。”我說,“羅轭已經死了,他用生命告訴我,大谶緯模型是一台滅世機器!如果我們銷毀了它的一切資料,就不會有人知道他預言的養料是活生生的人命。或許我們分局會被高度重視、重新建立,我們又能幸福地、無所不能地聚到一起,永遠不分——”
“我想這件事已經有定論了。”他拿起無線電,“我要撤回報告。”
“不行。你拿那幾萬條生命當兒戲。”
他用沉默駁回我。
良久車内沒有人說話。他默默地撥着号。
“我們都有走同一條路的選擇。”我摘下眼鏡,插進兜裡。
我在狹小的車内一拳把馮百極打倒。他錯愕地盯着我,罵了句髒話,然後兩三下抛開身上所有工具,與我纏鬥在一起。鞋底一次又一次踹在車門上,留下層層疊疊的深灰色印花痕迹。阻止我,拉開我,規訓我!我看向車後座,那裡空無一人。
有人被撞在擋風玻璃上,有人被摁在靠背裡,有人在流眼淚。我忘了是我還是他,也許兩者都有。最後我和他摔在車座上,我拽着他的衣領,他踩我的小腹,氣喘籲籲,不分勝負。轉向燈被我踢開了,鳴笛被他拍開了,整個機器發出無法忍受的噪音,一片汗水裡仿佛要撕裂我的耳膜。
我看見白色。在宇宙的液态裂隙中,在心與心之間不可填補的深淵底部,我看見一片哀悼的白色。它摸起來寒冷而幹燥,像宇宙本身。一個不注意,我的青春,我的理智,我的神志正常性,化作一片悲傷的模糊的白色小門。然後她推門而去,她其後愛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跟着,我的老師、我的父母、我的同窗……紛紛與我擦肩而過。他們越走越遠。别走!我大喊,你不應該——!!
回來。
重燃油的味道湧入鼻腔。我看着面前的郵寄者,她手中的那個箱子像鉛球般沉重。我走出郵政局,外面正在下雪。街旁的建築在黑夜中聳立,一點明亮的火星在車旁燃燒。現在是2:03。
馮百極沉默地站在原地,長發在晚風中飄蕩。他看了我一眼,眼窩青紫,還流了鼻血。估計我也差不多。他覺得好笑似的把頭移開了。
“我真是攔不住你。”他說。
幾發信号彈升上天空。口号、旗幟、呼嘯而過的車,三條街外新一□□動開始了。警笛震耳、槍聲不斷。有人在街旁凄厲地尖叫。
騷亂是一個停滞在青春期的男孩,彈弓是他的洩憤口。
我探前身子,把窗戶升上去,沉悶的玻璃隔絕了一切聲響。
在車的後排,馮電頻靠着我睡去。我深深陷進座椅靠背,感覺他沉重得像壓在心裡的巨石。在黑暗的羊水裡,他叫我的名字,我就緊緊摟住他的肩膀,我說好好,我在了。
我摸到外套胸口濕漉漉的,那是他的眼淚;我又摸到臉頰也濕漉漉的,那是我自己的眼淚嗎?我盯着天上那閃耀的信号彗星,像一個死嬰向上求救的抻直的小臂,撥散母親悲傷的發絲。
有想到什麼嗎?
梅溪在前排朝我嫣然一笑。在冷硬的黑暗中,她穿着流淌的白綢子連衣裙,光彩照人。裙擺纏繞在她的腰間與腿間,滾動着變幻莫測;長寬的袖管搭在儀器表上,像一條優美的函數曲線。
我向她怔怔伸出手,發現她隻是與現實疊加的幽靈,理智向幻想屈服的造物,一個幻影。她如同一條粼粼發亮的魚,轉身遊回漆黑的海裡,留下一縷半透明的發絲,在空中飄動。
是我的白色記繩。
我抓到白色記繩,它的姿态神秘而優雅,像某個屬于數理模型的符号,不屬于現象世界。上面的結有的緊而密,有的松而疏,無規律地崩壞了。
今天是1991年12月26日,我真正意識到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