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人風站起身:“我要出門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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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緣塵睡在亡人風的草墊上,此時他還不知道,觀世谷外面傳出一些流言,一夕之間便傳遍整個武林,如石子入水,蕩開了千萬層波瀾漣漪。
其一是說,魔教與觀世谷聯手,先滅秋家莊,再殺皇帝慕千山,最終目的意在救出溪北王慕雲蹤,扶持他重登皇位。
其二則是,觀世谷宣稱找到了慕雲蹤失落在外的兒子,此人将會助他們救出慕雲蹤。
也是這一天,心劍樓二弟子未明霞突然發聲,要風華劍宗大弟子修緣塵解釋兩件事:
第一,為何将魔教少主收作師弟,給他在中原行走的便利,間接導緻紫威觀險些被血洗的無妄之災?
第二,修緣塵離開紫威觀之前,二人最後一次交手,為何所用招式乃是紅顔主的獨門武學“悲枯大法”?
當事人沒有出來解釋,這兩道發問,倒是先在江湖中引發軒然大波。
未明霞還是想了起來,修緣塵離去前最後那古怪的一招,非是中原武學,而是屬于伽藍天宮。他如今本就對修緣塵心存諸多懷疑,剛一回心劍樓便四處查證,最後發現這竟然是“珈藍四主”之一——紅顔主的“悲枯大法”。
武林中誰人不知,“珈藍四主”所持武學,乃是與中原傳統功法大相徑庭的“經脈逆行”。先修内力,再習武學,沒有伽藍天宮那一脈相承“經脈逆行”的内力基礎,誰都學不來、用不了“珈藍四主”的獨門功法。
這等于是在變相宣告,修緣塵與那魔教,有着無法理清的幹系。可想而知,中原武林受到了多麼大的震撼。
這一前一後,很快有人将傳言與未明霞所發質疑聯系起來,推測修緣塵就是那個觀世谷正在找尋,慕雲蹤與伽藍天宮奉持衆修羅女所出、失落在外的兒子。
不少人都認為很有道理,有這樣的假設在前,接下來的推論便水到渠成:修緣塵正是魔教少主在中原的内應。
至于早先魔教少主侵入風華劍宗,無非是想轉移衆人視線,讓人對作為“受害者”的風華劍宗生不出懷疑,方便他與修緣塵暗中行事。
流言越傳越廣,随着更多細節的補充,也越發真實得像是有那麼一回事,稍有理智者,還在叫風華劍宗讓修緣塵出來做解釋,無腦者直接将此當作結論,讓風華劍宗捉拿修緣塵問罪。
礙于壓力,方流峰站出來宣稱,如若事實當真如此,将與修緣塵劃清界限,往後拿他問罪,絕不會因顧及同門情誼,對他手下留情。
當被追問到有關修緣塵身世時,方流峰支支吾吾地講出一段過往,說修緣塵是他十五年前趕去幫助被滅門的惜家時,撿回來的。
當時,那孩子也是讓一個魔教的男人帶着,他不願跟男人回魔教,于是男人将孩子托付給方流峰,并且承諾,每年都會讓秋家送來錢财,作為他收養孩子的“補貼”。
風華劍宗在這十五年裡發展迅速,又以“有錢”聞名江湖,多少也是沾了秋家每年送來錢财的光,不過這是小事,很快讓衆人忽略過去。
方流峰的說法,隻是在進一步為流言佐證,修緣塵正是出身魔教。
又在此時,栖身心劍樓的大皇子慕靈悟,現身江湖,講了一段陳年宮廷秘聞。
他的母後芙皇後,也就是慕千山的發妻鸩芙,曾經是伽藍天宮的奉持衆,後來跟随師姐宮雪蟬來到中原。宮雪蟬與前代龍藏主惜澗越聯姻不久後,鸩芙便嫁給了慕雲蹤,與他育有一子。
當慕雲蹤與慕千山争權奪位時,鸩芙擔心自己與慕雲蹤所生兒子遭到殃及,于是将孩子送去懷水澗,請府君惜澗越與師姐宮雪蟬照顧他。之後慕雲蹤果然敗給慕千山,流放觀世谷,鸩芙也被逼迫嫁給慕千山,為他生下慕靈悟、慕靈雷和慕靈均三位皇子。
就是說,他們還有一位同母異父的長兄,曾藏身在懷水澗,又在惜家滅門之後,去向不明。
鸩芙日日思念這個孩子,她在臨死前的幾年會患上癔症,這件事占了很大的原因。三個兒子中,唯有慕靈悟與她走得最近,才得以知曉這些往事,知道這位兄長的存在。
這接二連三的證據抛出,武林中再是不相信的人,差不多也都信了,這風華劍宗的大弟子修緣塵,正是芙皇後與慕雲蹤所出,當年方流峰在惜家滅門後,從懷水澗帶走的那個孩子。
很快,作為“受害者”、又是天下三大名門之一的紫威觀,也不得不站出來表态,稱将會派出門人,前去觀世谷阻止慕雲蹤重出江湖,并拿修緣塵問罪。
心劍樓同樣表态,将要出手碎滅觀世谷與魔教的陰謀詭計,絕對不會讓十五年前惜家被滅門的悲劇重現,再讓慕雲蹤為禍天下。
三大名門皆已發出宣告,江湖各大小門派也紛紛發聲支援,要為這場即将到來的武林浩劫,貢獻自己一份力量。
……
觀世谷宮殿中,明王像伫立在道路兩旁,殿中空空蕩蕩,隻有奉雪須彌站在最高處,翻看着雪花一般送到他手中來的消息。看完了所有的信,他擡起手,将它們撒向半空,在紛紛揚揚落下的紙片中,張開雙臂,癫狂似的大笑起來。
終于,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十五年的隐忍與算計,十五年日日夜夜的蟄伏,十五年卑躬屈膝地伏跪在自己最憎恨的人腳下,所為的,不過就是這麼一天的到來。
他沒有辦法控制心中狂喜,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中又哭又笑,像是一個演技獨到的戲子,自怨自艾地表演着一出無人觀賞的大戲。
不知什麼時候,殿中出現了另外一人。亡人風坐在一尊明王像頭上,問台階上那人:“你一定要這樣做?”
笑聲戛然而止。奉雪須彌還保持着高舉雙手的姿勢,沒有回頭,聲音中帶着森冷:“不錯。”
他又問:“伏命昏刀亡人風——你,同情他?”
亡人風說:“我不同情任何人。”
奉雪須彌笑了:“那你來做什麼?”
亡人風又說:“你的做法,沒有必要。”
奉雪須彌冷笑道:“你想讓我放過他。”
亡人風擡起頭,将他望了一望。
“你說他是慕雲蹤的兒子,可他也是鸩芙的兒子。”亡人風說,“鸩芙是你師娘宮雪蟬的師妹,就不能看在過去的情分上,留他一條生路?”
“不可能。”奉雪須彌決然地說。
“該死的人好好地活着,不該死的人卻要含冤慘死。”他問,“亡人風,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亡人風搖搖頭。
“稚子何辜。就算你說他殺害惜澗越、宮雪蟬,可他那時,不過七歲。”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猶豫:“更何況,他其實……”
“你想說什麼?”奉雪須彌眯起眼。
亡人風遲疑着,那句話叫他咽回肚中:“奉雪須彌,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奉雪須彌“哼”的一聲,冷笑起來:“我什麼都不後悔,我隻後悔一件事——”
“當年就不該聽老師的話。”
“我應該……與他們一起死在十五年前。”
他擡起一隻手,握緊成拳,掌心中泛出淅淅瀝瀝的血迹:“與我所愛的人們死在一起,那才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不管你想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他轉過頭,盯着亡人風說。
亡人風大吃一驚:“你已經開始動手了?”
他變了臉色,破口大罵:“你……他娘的!”
奉雪須彌皺起眉,再要追問時,亡人風卻已經扛着長刀,慌慌張張地奔出門外,很快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