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末覺得今晚體驗有些新奇，早些年她時常夢到這一晚，但都是以第三者的視角旁觀，這是她第一次在夢裡成為了曾經的自己，她右手摸上了左臂，那裡的衣服下藏着匕首，當年她便是用這匕首捅死了方世華。

“他身上從裡到外，一針一線都是從我方家所得，我沒有對不起他……”

方世華還在說，但這些話蘇末已經不想聽了，她開口道：“你對他隻有這些得與失的衡量，感情呢？你對他沒有一點真感情嗎？在做決定前為什麼不問問他的選擇？”

可惜夢隻是過去的投射，方世華沒有回答，夢境終止，蘇末醒過來。

站在窗邊，蘇末看向外面開始泛白的天際，人與人相處的界限要怎麼把握呢？父親的遭遇告訴蘇末，最好是做一個給予者而不是接受者，因為她把自己所有給予了别人從不會内心失衡，可接受太多，天平的平衡就不由自己把握了。

在那晚對峙前，蘇末從來不知道方世華内心是這樣看待她的父親，明明以前方世華說起她的父親滿臉都是笑意，“我喜歡一尋這樣的性子，豁達、俠氣，這世道多少人為了利益堕入污泥，一尋能保持本心實屬難得。”

“我生了三個兒子、收了不少弟子，也就一尋真心惦記着我這老頭子，天天都過來陪我下棋，在外面得到點什麼新奇玩意都想着我，有一尋在，我這一輩子才算圓滿了。”

蘇末小時候也經常陪父親去方家，聽到這話忍不住問道：“爺爺，他們都說我爹胸無大志，是扶不起的阿鬥，您真的喜歡他、不會嫌棄他嗎？”

“哈哈，小杭，那些汲汲營取的人怎懂你父親，你父親是有大智慧的人。”方世華笑得溫和。

“小杭，我跟你爺爺不是親父子勝過親父子，他當然不會嫌棄我！我跟你說，雖然我混得不如你那些師伯好，但真正得到你爺爺真傳的，隻有我！”淩一尋一臉得意，“老師，您說是不是？”

“沒錯，咱們爺倆現如今的生活，悠閑自得，那些塵世間的功名利祿便讓那些俗人去争奪吧，一尋，來，咱們再來一盤。”

蘇末看着天邊的太陽升起，心裡的寒意卻無法被驅散，再多的陪伴再多的趣味相投也比不過血緣羁絆，親如父子并不是真的父子，利益有了沖突，曾經被欣賞被喜歡的特點成了罪過，象征情誼的東西也成了高高在上的施舍。

而心狠的人在決定舍棄“不孝學生”前，甚至不願意與他深入交談一番。

父親去的突然，但匪徒很快便落案，招認迅速，有方家出面處理蘇末對此并無懷疑，土匪被行刑後她與母親去父親墳前祭拜，倆人還念叨着方家的恩情。

等到真相大白，蘇末再回憶起往事才發現其實出事前父親有幾分反常。

“小杭，你還記得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淩一尋躺在搖搖椅上，語氣有幾分低落。

淩蘇杭有些擔心，“爹，你的風寒還沒好全嗎？怎麼這麼沒精神？”

“沒事啦，像我這種平時強健的人，一生病難免需要多費些功夫才能養好。”淩一尋随着搖搖椅上上下下，聲音有些虛。

“我記得，你以前給我講過，老家收你進道觀的老師父認為人世間的真理難尋難守，便給你取名一尋，我還有個師叔叫一守，他希望你們能用一生去尋找真理、堅守真理。”

“哎，土匪燒毀了道觀，也不知道你師叔去了哪，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能讓他堅守的真理。”淩一尋聲音有些怅然，“我辜負了師父老人家的期盼與叮囑，希望師弟能做到。”

淩蘇杭有些驚訝，“爹，以前你跟我說你找到的真理就是見不平事仗義出手、堅守正義不與宵小同流合污，你做得很好呀。”

“以前我性子有些沖動，但現在老師年齡大了，我以後做事得學着圓滑一些，不能由着性子來了。”淩一尋笑了笑：“小杭，我要好好努力，以後給你和你的孩子當靠山，你願不願意繼承我的志願？”

“願意！”淩蘇杭答應得毫不猶豫，但細想又覺為難，從小嬌養長大的獨女，長輩們對她最大的期盼就是健康快樂，她自己也沒有什麼大志向，“可是我不知道要追求怎樣的真理……而且我沒有爹你厲害，我怕我做不好。”

“你的人生才剛剛起步，日子還久遠着呢，慢慢追尋吧，我會在你身邊一直支持你的。”

太陽升空，蘇末緊盯着它喃喃道：“爹，你說要帶我和娘一起回老家看看的，可是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了，以前我總想着等我做得更好再回去，你會滿意我現在的樣子嗎？”